新调来的王主任,到乡政府办公室不久,就传出一条秘闻:说他有特异功能。手放在碗底上,可以把碗提起来转圈,咋转,碗也掉不下来。还说,运起功来,浑身不怕蚊子叮。
没隔几天,我们几个小青年就识破了王主任特异功能第一说。手放在碗底抓碗,完全是假的。我们几个亲自动手试,个个都能做。只要把干手心使劲地按着碗底,然后慢慢向上提,碗就跟着手起来了,根本一点不稀奇,完全靠手心的吸力。
至于王主任身上为啥不叮蚊子,倒确实是个谜,一直没人能破解。我们王主任有些未老先发福,年龄不过五十,长出胖乎乎的一身白肉,两个奶子比他老婆奶子还鼓。就这一身白肉,到了晚上,打几下太极拳,然后,拉把木椅,往天井里一坐,蚊香蚊油,一概不用,蚊子们只敢在外围轰炸,没一个敢靠上去叮他一下。你说怪不怪?又嫩又肥的一身白肉,蚊子们咋就不去叮他一下呢?是蚊子们不饿,不想叮人么?不是。那些可恶的幽灵,叮起我们来,真可谓六亲不认,碰到身上有露皮的地方,就狠狠地扎你一下,从不嘴软。
我们田罗乡政府机关,离芦苇荡不远,那蚊子都是从荡里飞来的,一只只如同凶神恶煞,嘴尖如锥,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蚊子。要形容这里的蚊子啥样,想必你一定见过轰炸巴格达的美制B52型轰炸机?田罗乡的蚊子,就那样。一到天黑,就跟二次大战小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机群似的,稠稠地乱飞,都他妈超低空寻找目标,一旦找到你,你倒霉无疑。而且,这种蚊子还有一个特点,善于集中起来,歼击目标。一个领头的蚊子嗅到人的血腥味,马上发出一种信号,紧接着就飞来一大群,对你实施狂轰滥炸。据说,靠荡边的大水牛,若是哪一晚忘了用沟泥涂身,一头大水牛都有可能叫它们叮死。如果说,我们田罗乡有什么特色的话,有什么最出名的话,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会一致公认,就是"田罗大蚊。"
这种田罗大蚊叮人,真叫狠!鬼放箭似的,不声不响地飞过来,不声不响地撅起屁股将黑黑的钢针往你肉里扎。扎得又深又轻,轻得使你一点也感觉出来这个魔鬼在吸你的血。吸完就飞。飞走的时候,你才会听到一点嗡嗡声。因为,它吸饱了,身子比先前沉重,不加大马力,启动不起来。
当你听到嗡嗡声时,其实它已经逃远了,你已经来不及对付它了。"啪!"一下,只好自己打自己。就是说,它把你的血吸走了,你还得自己给自己一巴掌,冤不冤?特冤!恼不恼?特恼!
自己给自己一巴掌还不能完事,这种田罗大蚊,锥上有毒,一叮,就是一个红疙瘩,抠,又疼,不抠,又痒。整夜整夜闹心得睡不好。所以,我们常常是汗淋淋地裹着毛毯睡觉。那哪叫睡觉?简直就跟煮饺子差不多!
我的同学问我,你分到田罗乡最大感受是什么?我说,田罗大蚊帮我减肥。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说,工资一分不花,全攒起来,准备买"爱国者"导弹打蚊子!我真恨死这些蚊子了!
蚊之罪,我们一个个都受够了,真有些谈蚊色变。可我们王主任却幸灾乐祸,说我们学生娃子太嫩!太娇!一只小小的蚊子值得大惊小怪?他每天晚上率先垂范,澡一洗,来那么几下拳脚。然后,光腿光膀,一座肉坟墓似的,在办公室门前的天井里,爱坐哪坐哪,悠者游哉,快快乐乐哼着小曲。那些蚊子就跟养蜂人跟蜜蜂那样亲密,没一个上去叮他,你说怪不怪?
后来,我们几个小青年就开始琢磨我们王主任,难道他打的不是太极拳,是练的驱蚊功不成?……难道我们王主任嘴里那样哼哼唧唧,是在念驱蚊咒不成?……越琢磨,越觉得这种功夫了得,我们就一致就鼓动他报名参加中央电视台"想挑战吗?"栏目去试一把,说不定还能弄挑战英雄什么的。他不去,说那些挑战的人,没什么本事,都是些雕虫小技,他说他要么不出世,要出世,就冲世界吉尼斯记录而去。
他这么一说,我们心里更悬,更没底,更好奇,更崇拜。你说同样一个大活人,同样的白皮细肉,同样的热血奔流,蚊子就是不叮他,而专门来欺负我们?啥驱蚊功驱蚊咒这么厉害?我们几个就找来书看,弄清楚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几种蚊子,它们都有些什么特性,想从此解开王泽甫(我们王主任叫王泽甫)之迷。
可是,看来看去,书看了一大堆,时间花了一个多月,也弄不出啥名堂。我们就故意急王主任,说他吹。
王主任忙说:"吹啥吹喃小孩子们?(我们几个小青年平时跟王主任也玩得来,他叫我们几个刚分来的大学生"小孩子们"。王主任山东鲁南人,小孩子的"孩"读成"害")一点也不吹。不信,咱们现场试试?"
"试试。"
"咋试?也不能白试,对不?运功是要消耗体力的,对不?"
我们明白王主任的意思。说:"你说吧王主任,咋试?你先提条件。"
王主任一拍白白的大腿,说:"这样好不好?我晚上在天井里静坐两小时。我要是被蚊子叮了,我请你们吃大盘鸡。你们输了,你们请我喝酒,咋样?"
小李说"行。"
我一想,连忙说:"哎哎哎,事先得说定了,喝啥酒?可别赌茅台,那我们可买不起,茅台几百块钱一瓶哪。"
"哎呀,啥茅台光台的?就赌二锅头。你们若是输了,给我买一瓶红星二锅头喝,咋样?"
"行。"我和小李一起说。一瓶红星二锅头也要不了多少钱,大热天的,人家王主任可是要花体力运功的。
王主任二话没说,晚上下了班,饭一吃,澡一洗,身上只留个齐腿根的蓝布小裤衩,嗨!嗨!几下拳脚,功运成了。办公室搬张木椅,不声不响,坐到门前天井里。
我暗暗地拿眼瞟着他,看他会不会耍赖,往身上搽防蚊油、清凉油什么的。
王主任对我看看,一笑,说:"小孩(害)子们,快进蚊帐去吧,别在天井里叫蚊子叮肿了鸡巴,回头找不到媳妇。你们放心,我老王说话算话,从不玩鬼。准备掏钱去买二锅头吧你们。"就那样,他连扇子也不要,巍然屹立,一座肉山似的,坐在满天飞舞的蚊子中间。
我们几个小青年,都不敢在外边呆得太久,一个个抱头鼠窜,逃到蚊帐里,看着小闹钟"嗒,嗒,"一下一下往前跳。
王主任在门灯下,翘着腿,悠闲地听他的《易中天评三国》来。
那些蚊子、蛾子,还有萤火虫,稠稠地绕着灯光乱飞。蚊子们饿神一般,飞上飞下,就是不敢靠到王主任身上去叮一下。
嗒!嗒!……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我们看得渐渐瞌睡起来。王主任仍那样,大腿翘二腿,啥事没有。
我心里着急,多么希望有一只勇敢的蚊子,一只可爱的蚊子,飞上去叮王主任一下,让他疼得拍自己一巴掌,那我们可就胜利了。可是,这样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小闹钟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秒。
王主任一看表,兴奋地站起来,说:“啊哈!小孩(害)子们,买二锅头去吧!超市还没关门哪。”
一瓶二锅头,一盘花生米,王主任吃了喝了,就在天井里小竹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小李觉得这瓶二锅头输得太冤,不服气。第二天一上班,就来新的挑衅,说:"哎王主任,你说你不怕蚊子叮,今晚敢到荡里去睡一宿吗?你若敢到荡里去睡一宿,明天我们肯定给你买茅台喝,咋样?"
王主任一听,啥话也不说,当即就把手伸给小李,说:"拿钱来!小孩(害)子们,先把茅台钱拿来,别到时候嫌贵不认账。我若是输了,我倒贴你们两瓶茅台钱,行不?"此话说着说着,王主任就当真了。
是小李惹起的祸,小李自己硬着头皮,主动拿钱。我一百。小王一百。小李自己拿两百。四张大票子,齐齐地拍到王主任手里。
收了钱,王主任还真当回事,太阳没落完,一张小草席,自行车后架上一夹,顺着乡政府后边的大路,直直地下荡去了。
我们几个小青年也不去理他。心想,王主任你别能,肯定去一会就会回头的,谁能真的在荡里睡一宿?牛还被叮死哩,你王主任难道是铁人?
我们几个在食堂吃了饭。洗了澡。到王主任办公室看看--王主任居然没回头!
我有些慌,就叫小李一起去找王主任。虽说是打赌闹着玩的,若是真的闹出事来,同样要负法律责任的。电视里说,某单位,有人闹着玩,装鬼吓人,真的把一女同胞吓病了。装鬼者,被拘留十天哩。
小李听我一说,心里也有些害怕。自己刚分来,一年试用期还没到,要是最后的组织鉴定写不出好表现,一辈子就完了。小李想了想,连忙扶出摩托,带我一起下荡。
还离荡边好远,刚看到黑烟似的一道苇子墙,那些蚊子就跟野蜂似的,嗡嗡嗡,朝我们扑来。我连忙折了一把青芦叶拍打蚊子。结果越拍越多,拍了上身叮下身。
小李比我有经验,叫我别拍,蚊子会越拍越多。说下水去,蚊子就没办法了。
停好车,我们两人一头栽到水底,捞起几把黑淖泥,把身上脸上抹得跟河鬼似的。那些蚊子光嗡嗡乱飞,没法叮我们。
天!这荡里的蚊子这么厉害!王主任肯定被叮得晕过去了!朝着一眼望不见边的苇子荡,我和小李一齐喊:"王主任--!你在哪哪--?快回去吧!我们买茅台好吗?"
"不行——!中国人说话算话。不到明早八点,我是不会回去的——!你们赶快回去吧小孩(害)子们——!"
我们遁声赶快找到王主任。只见他踩倒了一摊青苇子,把小草席往苇子上一铺,自自在在睡那儿听着《败走麦城》。
那些黑色带花斑的大蚊子,光在周围盘旋打转,不去叮王主任。我们怕王主任夜里被叮坏了,就拉他回去。
他却认真了:"别拉别拉!干啥事都得讲诚信对不对?我王泽甫做事,从来都是板上钉钉子--实打实。在你们小孩(害)子面前,更应该起表率作用,对不对?不到明早八点,我是不回去的。你们走!快走!"
我怪小李,不该这么瞎赌,早知道这样,大伙凑钱买瓶茅台给王主任喝得了,也省得冒这么大的风险。要是王主任真有个三长两短,人家家里还老婆孩子,还有年迈的父母,这可怎办哩?
我愁得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催小李赶快下荡去。
打老远的,就听到荡里有个郭建光在吼京嗓子: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
——没死!王主任没死!我和小李一听,乐的!
王主任具有真正的特异功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谁再不相信,谁的智商就有问题,谁就是反科学精神的。
我分在乡政府办公室专抓新闻。于是,我立马动笔写报道,拍照片,把我们田罗乡这个奇迹报道出去,把我们田罗乡这个典型人物树起来。让从不出名的田罗乡,也在世界里出出名,也让世人知道中国有个田罗乡,田罗乡有个特异功能的奇人。说不定,我们田罗乡会从此好运来!从此火起来!将来也办个"蚊子节"什么的,扩大旅游项目,实实在在促一促地方经济发展,使田罗变成华西、风阳那样的富裕村。到那时,我这个没根没攀的大学生,也许能引起领导的重视,换届选举,弄个副乡长提名什么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稿子在市电视台一播,市科委首先知道了。市科委动作很快,决定先成立一个专家小组,专门研究"人体特异功能"这个课题,寻找特定人体特定功能的理论根据,以科学实践精神,来回答社会上普遍存在争议的人体特异功能现象。
专家组当宝贝似的,小心翼翼,用小车把王主任请到市科委,进行DNA测试。
测试结论很快出来了--王主任血液里的酒精含量,超过正常人百分之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