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八号妇女节,是田倩C父母的七十寿诞(其实这是她家三代六人的共同生日),她回家祝寿,照例带来一个大蛋糕,但她的异性丈夫戈雄C这次仍然没有一同回来。“阿雄C的那项研究正处于最关键的时刻,今天他不能回来了。”她对父母说。爸爸戈雄B微笑点头:“嗯,我们知道,他来过电话。”
田倩C说的是实情,但父母都知道,其实这不是主要原因。她与这位异性丈夫的关系已经相当疏远,现在她更多是与同性丈夫(应称性伴侣,或性伴儿)、警察局局长邬梅B生活在一起。看来,这个家族延续了三代的传统到这一代要中断了。
100年前,正读博士的田倩发疯地爱上了导师戈雄。那年戈雄已经46岁,有妻子和儿女。戈雄感激田倩的爱情,但不愿伤害家人。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典型“科学家式”的,戈雄顶着社会上强烈的谴责,率先把克隆人技术化为实践,克隆了田倩和他自己,然后让两个胚胎在田倩的体内孕育,以便“把两人没能结出果实的爱情一代代复制下去”。他们成功了,世界上第一对无性繁殖的男女,戈雄A和田倩A,于2027年前的三月八号剖腹产出,他们成年后果然如父母所愿,相爱,结婚;两人30岁时重复了上一代做过的事,克隆出第二代的戈雄B和田倩B;B代两人成年后再次相爱结婚,又30年后克隆出第三代;他们成年后同样相爱结婚——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如今,C代的婚姻已经濒于破裂,而且他们一直没有克隆后代。现在两人都已经40岁。
整整100年了啊,那一天,2027年三月八号,可以说是今天的母系社会的圣诞节,虽然由于某种微妙的心理,现在的女性都假装忘了它——她们不愿意承认母系社会是由一个男人所开创。
硕大的蛋糕上密密麻麻插着一百四十根小蜡烛,象征着两个老人的七十年人生。蜡烛点着了,散发着温馨的金黄色的柔光,伴着“生日快乐”的音乐旋律。三人许了愿,吹熄蜡烛,田倩C笑吟吟地为父母分蛋糕。父母在几次撮合失败后,已经默认了儿女的婚姻现状,虽然今天戈雄C没能回来,有点扫兴,他们仍高兴地过着生日。父母年迈后,互相之间格外依恋,这会儿身体互相蹭着,时不时交换一下深情款款的目光,两人的白发都白得耀眼。田倩看着他们,觉得很温馨,也难免有点怜悯。
100年前的曾祖辈曾是世人眼中的狂人,不仅因为他俩是克隆人的始作俑者,而且他俩竟然还要克隆自己的爱情,让同一个子宫中孕育的一对男女——几乎应该算作异卵同胞胎了,虽然俩人其实没一点儿血缘关系——相爱结婚,这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无君无父的疯人悖行,为千夫所指!当然,他们也成了叛逆青年的教父教母,成了他们竞相仿效的至尊偶像。没人想到,自此开创的克隆人时代却迅速转向母权主义,更没人想到,仅仅100年后,B代的戈雄和田倩就成了守旧和腐朽的代名词,成了叛逆青年(女性)的嘲弄对象。因为他们所坚持的异姓之爱在社会上已经迅速消亡。现在,社会上广为流行的是女性之间的同性婚姻,最多是混合婚姻,像父母这样的异性婚姻几乎是硕果仅存。
就像深秋的寒风里互相依偎着的最后一对秋蝉。
晚饭后三个人在院里的凉棚下闲聊。像往常一样,父母的话题七绕八绕,又想绕到那个老话题上。田倩C看着爸妈小心翼翼的样子,既可怜,又有点烦。她坦率地说:“爸妈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这件事真的不怪我。虽然我和戈雄C的关系已经很淡漠,但我多次主动找他商量,看他啥时候想克隆下一代。他一直婉言拒绝。你们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男人可笑的自尊心,不想接受女性的施舍。”她叹息道,“当然他有这种想法情有可原:社会上的‘愤雌’太多,到处充斥着雌性沙文主义的叫嚣:拒绝向男人施舍卵子和子宫啦,对社会无用的雄性应该学习雄蜂都去自杀啦,让男性在自然界永远消亡啦。”她微微一笑,“说句真心话吧,正因为戈雄C拒绝我的施舍,保持着男人最后的尊严,我才愿意向他施舍。”
这些话对父亲(一个男人)肯定很刺耳的,父亲没有说话,显得很沉闷。妈妈看看丈夫,对女儿沉重地说:“咱们别听那些混帐话!别忘了第一代田倩的许诺:世世代代为所爱的人孕育后代,永远不变。”
田倩C迅速看妈妈一眼。她不想对妈妈说话尖刻,但——也不能让她永远生活在梦中啊。她叹息道:“妈,我劝你最好忘了这个许诺吧。当然,我不会变,我基本上仍算是一个守旧派,但我可不敢保证下一代的田倩D还会坚守。毋宁说,她肯定不会坚守了。说到底,这要怪咱们的男先祖,谁让他开创了克隆人技术?这项技术对男女是不对等的,女人繁衍后代从此不再需要男人,男人却必须借用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注1:雄性细胞核同样必须置入空卵泡中才能被“唤醒”,胚胎也需要在子宫中孕育)。这是两性之间最深刻的、最本质的不平等,所以,男人,连同他们的尊严,肯定会很快消亡,谁也挡不住——除非两性繁衍全面复辟。”
她对父亲抱歉地说:“对不起,爸爸,我的话很冷酷,但它是事实。”
爸爸已经平抑了情绪,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不怪你。不过我相信,这样的社会,”他向屋外挥挥手,“既非男先祖的愿望,也不符合上帝的原意。它不会长久的,总有一天会改变。”
四代戈雄,包括开创克隆人时代的老戈雄,全都坚持一个观点:克隆人只应该是两性繁衍“偶然的补充”,绝不应该成为人类社会的主流。因为有性繁殖是“上帝设计的最好方式”,它容易造成后代的变异,因而更容易适应环境的变化。生物四十亿年进化史中,大部分是无性繁殖。性别在四亿年前才出现,然后迅速成为生物世界的主流,这当然不是因为侥幸或偶然。它不可能仅仅因为人类的一项技术就被彻底颠覆。
田倩C知道,这个说法从逻辑上说没有问题,问题是——已经尝到“母权”滋味的女人,还有人愿意回到旧日的男权社会吗?大概只有妈妈除外吧。她不想毁掉父母最后的希望,含糊地说:
“但愿吧,其实戈雄C正进行的研究,就是为了你说的这一天。听他说,已经快成功了。”
她们把这个话题抛开,说了一些闲话。手机响了,是报社主编海伦C:“阿倩,有一个突发新闻!你赶快去采访。是一伙儿愤雌主动向报社通报的,说她们今晚要炸毁某研究所,说那儿是复辟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
田倩C心中一抖,不需问具体名字,单凭最后一句话,她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主编说:“我想你去采访比较合适。如果需要,也顺便护一护那家伙,毕竟是你名义上的丈夫嘛。”又说,“我已经通知了警方。”
“好,谢谢你的关照。我马上去。”
她匆匆同父母告别,坐上空中巴士赶往那里。为免二老担心,她没有透露实情,只说是一次突发采访。
现场有很多人在围观,以女性为多。已经有七八个女记者赶到了,高高举着像机,正忙着抢拍。田倩C认出了熟识的《女报》记者文璐C,地方电视台记者玛鲁霞,向她们匆匆问了一些情况。现场有十几个女警,正在维持秩序。四个穿工衣的男人从屋子里出来,走出大门,沉默地立在路旁,他们是戈雄C手下的工作人员,年龄多为40岁左右。听戈雄C说过,这些人其实算不上他的雇员,而只能算是同志,是为了同一个理想的殉道者。这些年来,研究所经济拮据,一直没钱发工资,甚至还要雇员们倒贴钱来维持运转,但他们毫无怨言,一直竞竞业业地干着。大门口有七个愤雌,一色的锃亮光头,穿高领无袖黑色风衣,裸露的双臂上满是刺青,没有使用任何化妆品或首饰,这是眼下愤雌们的招牌打扮。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光头手持无线话筒,正用粗哑的声音向屋里大声喊话,其他六人嘻笑着,点燃爆竹向屋里扔。随着一声声沉闷的爆炸,屋里白烟弥漫。持话筒的女人喊:“戈雄C先生,请你快出来,离开这个复辟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5分钟后,我们就要扔真炸弹了!”
屋里如坟墓般死寂。
田倩C看着这一幕,对这几位愤雌颇为不屑。丈夫是在研究人造卵子和人造子宫技术,目的是让男性克隆后代不再依赖女性。这项研究其实是防御性的,是无奈的,可以说是车辙中的鱼在干死前的最后一次弹动。硬把它说成什么“复辟男性暴政”,实在牵强。但愤雌们在网上已经对这项研究声讨多日了,今天又要来炸毁这儿,未免太张狂。按说采访记者是不能介入现场的,但田倩C忍不住,走到一个女警官身边。这人是熟面孔,不过叫不上名字。田倩C不满地问:“为什么不制止她们?”
女警官认出了邬局长的性伴侣,笑着说:“田姐你好。是邬局交待过的,说这是社会情绪的一种宣泻,对社会稳定有好处。只要不造成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就由她们去。你放心,我已经检查过,她们手里只有炮仗,没有真炸弹。”
田倩C冷冷地说:“你的这些话,我可以如实报道吗?”
女警官看看她的表情,忽然想到她和戈雄C也有夫妻关系,连忙说:“她们已经闹得够劲儿了,我这就去制止,这就去。”
田倩C回到现场中心,愤雌们仍然在向屋里扔着炮仗,虽然确实只是炮仗,但一个比一个大,爆炸声也一次比一次重。田倩C忍无可忍,毅然拨开人群,独自冲到实验室中。身后的愤雌们看见一个女性(母系社会中的高等种性!)冲进去,都愣住了,停止了扔炮仗。
屋里白烟弥漫,看不清东西。但浓烟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为她指清了方位。她用手帕捂住嘴,摸索过去,触到了丈夫的身体,一把拉住他向门外走。戈雄C认出了她,剧烈地咳着,断断续续地说:“我……不……”
田倩C大声说:“警察们已经在制止,你别担心,她们不会真的炸毁这儿。”她把一句讥诮压到舌根下,“你不必和这个实验室共存亡的,不值得。”
戈雄C被她硬拽出来,弯着腰剧烈地咳着,满面是泪,头发蓬乱,脸上有黑烟,十分狼狈。门外,警察们确实已经开始制止七个愤雌。她们非常顺从,笑着收手,把剩余的炮仗装到袋里。不过她们并没打算离开,而是动作利索地连通电脑和全息投影仪,开始了她们惯常的露天宣传。三维图像在空中聚拢,调焦,变得清晰。拿无线话筒的粗壮女人进行同步解说。这部立体宣传片田倩C已经看过多遍,知道是什么内容——对历史上男性暴政的血泪控诉。这是一个行之有效的策略,每次愤雌搞过暴力行动后都要播放。只要看完这些控诉,女性观众就会同仇敌忾,原谅愤雌们的过激行为;而男性受害者则嗒然若丧,自卑自愧,没人去诉诸司法。
第一部分是对历史的回顾。女解说员用雄浑的声音说:“男人中有些顽固分子诅咒说:今天的母系社会肯定是短命的,其实,男权社会才是历史上的匆匆过客。人类历史上,母系社会延续了十万年以上,而男权社会仅仅一万年。在世界众多民族的先民文化中,都留下了母系社会的痕迹,比如华夏先民最古老的姓氏:姬、姜、姚、妫等都带着女旁,连‘姓氏’这个名词也同样有女旁。华夏先民传说中补天造人的最高神只也是女性。由于那时没有文字,我们无法得悉母系社会的细节,但可以肯定,由于女性的母爱天性,那个社会一定非常温馨和平。后来,男性篡夺了权力,他们卑劣的天性便立即得以张扬。看看他们对女性干了什么!!!”
全息图像显出非洲的旷野,镜头拉近到一个赤裸的少女,几位成人正在为她实施割礼,用一块污迹斑斑的骨刀割去她的阴蒂。少女下体血迹斑斑,像屠刀下的羊羔一样无助,忍着剧烈的疼痛,哀怜地低声哭喊着。解说员愤怒地说:“男权社会创立伊始,就开始实施这种对女性的残忍的摧残。男人们认为,割去阴蒂可以降低女性的性快感,以此可以减弱她们的‘淫荡天性’!由于手术感染,有大量女性死亡,更多女性终生带着溃疡。这是卑劣到极点的损人不利己的发明,男人们在纵欲无厌时,竟然连一点性快感都舍不得留给女性!”
图像又显出中国的缠足。女性的天足被残忍地裹成畸形,其丑陋令人不忍目睹。缠足最甚的女性甚至无法在平地上站稳,只能前后换着脚步来维持平衡,而这竟然是男人心目中的美。然后是东南亚某土着的项圈风俗,幼女在成长期间,脖子上被加上一个又一个铜项圈,最后多达十几个,女性的脖子在此桎梏下越变越长。这些项圈终生不能取下,如果哪个女人犯了通奸罪,惩罚办法就是取下项圈,她过长的脖子就会自动折断。图像又显示出欧洲中世纪普遍使用的贞节锁,出外征战的十字军骑士们为了防止家中的妻子出轨,在她们档间加上金属罩,锁上大锁,然后带着钥匙放心地上马,到国外杀人放火,包括向女俘们发泄兽欲。而留在家中的妻子们则被迫终日带着沉重的贞节锁,从事繁重的劳动。
这一段全息图像基本是无声的长镜头,女解说员没有多加解说。这些血淋淋的历史事实是用不着解说的。
场景到了近代。漂亮女人们穿着后跟极尖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在走路。解说声:“男人病态的审美情趣导致了高跟鞋的泛滥,它造成上百代女性的脊椎变形,足部肌键劳损。”
T型台上,衣着暴露的骨感美人扭来荡去地走着猫步。解说声:“仍然是男人病态的审美情趣,造成骨感美人和中性化女人的泛滥,不少女性为了追求骨感,甚至前仆后继地死于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