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坐西朝东,西边是赣江开阔的河床,东边是低低的山冈,而远处却是绵延的山峦,左右是狭长的平原,望不到尽头。
距今约1000年,有爷孙俩从远方的谷村寻访而来,相中了这块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傍着赣江、面对远山的吉地,在此耕种繁衍,人丁兴旺。近千年来,虽然屡遭赣江水患,但村庄元气未损,已经蓬勃成一个偌大的村庄。明末清初,为避水患,村里有三房分别迁至遥远的四川、云南和本域水口定居,四川和云南两房的后世子孙与祖地未曾有过联系,谱系中断。
赣东大堤穿村而过的时候,村庄里尚没有我。据说这是建村近千年来,村庄经受的最大一次变迁。虽然大堤只是从村庄顶西起脚,但损毁已经不轻,堤下掩埋的建筑,好几栋都是明朝早期建造的老屋,不仅是村庄历史的见证,还是村庄堂皇的标志。老一辈人说,老房子很长,里面的屋柱很大,大过男人的胸围,大到现在村庄里再也见不着这么大的屋柱了。孩提时,我还能看到堤外废弃的天井和残存的门槛。最可惜的是,村庄里的祠堂没有了,这个安放祖宗灵魂、保留村庄人脉传承记录的圣地,建筑长度超过了100米,祠堂内到底分了那些功能区域,放着一些什么样的物件,我只能听老人们比画着讲个大概。在我的记忆里,赣东大堤穿过祠堂后,仍然保留着祠堂挂面以及大大的石头柱座,每每经过这里,心中总会莫名地生出些肃穆来。就这一点可怜的遗存,后来都被利用到生产队的仓库上去了。
赣东大堤垒起来之后,村庄多了一份安宁,却少了一些韵味。因为大堤的阻隔,村庄显得逼仄和局促,不再有从前的舒展和惬意,但村庄依然保持着美丽的姿态,两横五纵的房屋规整地排列在长500米、宽300米的土地上。村庄设有前场和后场,也有中场,只不过较之前后场要小得多。村庄的左右和前面分置三口水井,村里人就近取水,都很方便。四个公共厕所分置于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十分合理。
村庄的房屋都是赣中那种砖木结构的房子,外面四扇墙包裹着里面的五扇木排,竖的四排,横的一排。横的一排把房屋分成前后厅,前后左右各有一间房,共四间,也有六间的。所幸的是,我这一代人还能看到大概五六栋带天井的明式建筑,那个时候每栋老屋里还住着几大家子人。房屋皆无院,横排房屋前后的间距只有三米,最多也不会超过四米,所以有巷。巷子两边是砖垫起的青石板,这是村庄最热闹的地方,是村市。虽然不做买卖,却是男人和孩子纳凉讲古显摆聪明的地方,也是女人和姑娘大声拉家常小声议是非的地方。巷子很深,一日三餐的时候,从左右邻舍灶台上飘过来的香气,弥漫在巷子里久久不能消散。
由于垒堤取土,村庄的前庭很自然地布置起了长长的水塘。三条出村的道路雨季虽然泥泞,却把长长的水塘断隔成了两个中塘和左右两口偏塘,四塘之间以涵管暗接。这种自然的分隔,有一种妙处。因为北塘连着外面的水源,加上四塘关水不同,所以四塘总有流动。塘岸有些杨柳,轻柔的柳枝随着水波摇起来,很入风景。这是村庄的眼睛,我称之为“眼塘”。我小时候,还能看到村庄周围有很多的树,都是大大的树,樟树居多,几个大人才能合抱过来,估计也有数百年的历史。到后来林业资源普查给树贴牌的时候,树却见不着了。
村庄外围房屋的墙上写着许多标语,除了“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这些,还有“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对于在“文革”中出生的我们这一代人,最眼熟的标语莫过于“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反击右倾翻案风”“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割资本主义尾巴”,还有后来的“深入揭批‘四人帮’”,等等。这些充斥着火药味的标语,对于村庄里的人们只是应景,对生活的似乎没有什么影响,村庄里的人们照样吃饭、耕种、扯淡,除了炒菜的油不见多,就是住房越来越紧张了,其他的好像一切依旧。牲畜照养,虽然数量不多,但没见猪尾巴被割的;副业是没有环境,尽管木匠们活一直在做,但是做工的钱基本上要交到生产队去买工分,不然粮食就没有着落。
不管村庄外面有多大动静,村庄依然保持着平和、恬静的基调。当然,架还是会打的,小孩子会打,大人也会打。大人们打完架也许几个月不说话,碰到哪家做好事,又凑一块帮忙去了。因为血缘的关系,因为村庄大的缘故,村庄里始终分着几个大的家族,其实就是一个大家族的几个分支,遇着红白喜事总是在家族里面办,少见村庄行动。年代久远,繁衍快慢竟隔出七代人,辈分复杂着,平日里叫着名字和野号,到年节时还得规规矩矩地按辈分来叫。人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工,所以早早地就集合在樟树下。队长的哨声照例要吹,是吹给不自觉的少数人听的。出工的时候大呼隆,收工的时候方向就很多,勤快的男人和女人,可能还要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忙碌一会儿。
那个时候,我似乎不缺乏自由和想象,我拥有天,拥有地,拥有池塘也拥有江河,拥有古树和平原,甚至我还能拥有远处的山冈和森林。我在塘中摸鱼,到赣江嬉水,上树掏鸟蛋,骑牛看小书。甚至,我还知道去树上摘乌桕子、去山上摘栀子花果实到供销社换零花钱。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无所不能,除了没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所以,我很快活。是因为后来求学的路上越来越没钱,才让我深深感到物质的匮乏和无助,甚至,我曾经非常沮丧地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
村庄里没有天生的地主,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后代,但是年代久了,能力和智慧就显示出来了。在大锅饭时期,村庄里人们的日子过得并非一样,过得好的可能有些老底子,但谁能忽视算计的工夫?过得不好的自然没有什么积蓄,孩子多自然是主要的,但算计方面也是原因。在我的记忆里,村庄建造房子这样的大事不是没有,大约隔个一年半载也有那么一回。后来建造的房屋一律排在村庄的南面,坐向改为朝南,但大致还是没有破坏村庄的整体形象。1980年以前,人口还不能随意流动,大家守着土地,产量是增加了,品种却还是不多,所以大家过得都紧巴巴的。但村庄的人口倒是出现了大的增长,每对夫妻轻轻松松生个三、四个孩子。孩子小随便挤挤,大了就麻烦。1980年代,村庄住房异常紧张起来,而这时候又恰逢政策宽松,这才诱发了村庄的又一次大的变迁,而这一次变迁,竟然阴错阳差地导致了一个古老村庄的消失。
1980年代初,分田到户,公粮也摊派到户,定购和派购任务比生产队时期相对要少些,村庄里的人们自己决定种什么不种什么,负担比生产队时期也相对要轻些。好在农产品开始流动起来,粮价有几年还是不错,最好的一年,粮贩们直接到田间收粮,这边刚从打谷机里扒出湿谷,那边就过秤付款。责任制的优越性在于政策给农民松绑,市场给农民帮忙,两个因素相加,农民的口袋里就殷实了许多。有闲钱了,居住拥挤的问题就摆在了首要位置,做房子的多起来了。1980年代中后期,在村庄前面的旱地上,新建起来三排房屋,坐向改了,一律朝南,样式还是那一种传统的老式房屋。稍有不同的是,正栋后面一律带着一个“拖斗”,“拖斗”的一半做厨房,另一半是猪栏。
1990年代初,打工潮起,学风更弱,十五六岁的孩子也辍学外出打工,为村庄增加了一条生财的门路。小孩子都赚钱了,造的房屋就更多。1995年我回家过春节的时候,新村庄已经很饱满,大概不会少于六七排。再到后期,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村庄里的人们彻底摒弃传统样式,造起了楼房。没几年,楼房疯了似的沿着105国道两边排开,形成一华里多长的街市,高的四五层,低的两三层,有钱的装修堂皇,没钱的也搭个框架,似乎占地才是正道。
村庄里的人们陆续从老居迁出。我去过老居那边,只住着少数几户人家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恰逢赣东大堤加宽加高,本来萧条的老居经不住政策的鼓动,三下两下就灰飞烟灭了。人们忙着打理老屋的砖块、木头和瓦片,有些人感觉这些物件做新楼也派不上用场,便省了心,任由半扇墙壁、半栋房屋在风雨中独自凋零。近千年树立起来的村庄,似乎在不经意间被人们非常合理地摒弃了。很久以前,当人们还住在老居的时候,谈论起村庄的第一次变迁时,惋惜之情跃然脸上。而这会儿,怕是只有村里的老人们才深怀着对于老屋的眷恋,在他们的心里,是否还有对于祖宗家业的一份怜惜?
我很难描述现在的村庄,说它不是村庄似乎也没有道理,说它还是村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过去的“眼塘”现在被充分利用,隔成了方方正正的标准鱼塘;过去很入风景的四眼塘现在被商业化了。不过,村里的人们为着村庄的漂亮还是做了不少事情,那几排建了没几年的老式新屋,借着新农村建设的东风,把后面那个兼有养猪功能的拖斗一律拆了。排与排之间空旷了许多,不仅铺了水泥路,而且还修了花池子,不过池子里的花草很难看,中间还有不少杂物。在105国道边没有占地的人看着别人住着楼,心里老痒,因此新村里拆了又建,此伏彼起,经年不息。改造过后的新村高低起伏,非今非古,非洋非土,怎么说都好,怎么说都不好。
“拖斗”拆了,也意味着养猪这个大众化的传统行业在村庄里彻底终结,规模养殖在少数人手中如雪球翻滚,越搞越大,污浊的水顺着沟渠肆意流入田间和水塘,渗入村庄的地下。不仅如此,村庄的其他行当也无一例外地被少数人搞起了规模经营。1980年代初分田到户时,村庄人均土地达到2.5亩。分田之后,土地在农民手里挥霍了一些,1990年代中后期村庄里的人们种田的热情锐减,村庄里一小半土地被人拿去挖塘养鱼了。到21世纪初,在产业化的鼓吹下,村庄里又一小半土地招来了外商种植葡萄,我们的村庄从此变成了被产业化的村,成为远近闻名的水产村、养猪村、葡萄村。
盛名之下,村庄里的人们得到了什么呢?得到了每亩200元的土地租金,而他们手中的土地却从原来的人均2.5亩减少到0.3亩。由于规模经营对于劳动力的要求比较节约,村庄里的大部分劳动力失业。农村税费改革以后,农民负担基本没有了,但他们的创造空间也几乎丧失,这是村庄里的人们无法排解的痛,更是悬在年青一代农民头上的一把刀。由于生产资料的匮乏,1980、1990后的新生代农民只好外出谋生,而那些在外无法谋生的便成了父母心中的结。我便想,如果“90后”们连做农民的权利都没有了,他们今后将以什么为业,又以什么为生?这才是村庄里的人们需要重新考量的大问题。
过去了的已然成为历史。老的建筑消失了,小巷消失了,公共厕所消失了,老井消失了,老村庄的热闹也消失了。历史悄悄地消失在无言的进程中,偶尔有人经过瓦砾和杂草丛生的废墟,还能发几声思古的情愫?而我更为担心的是,祠堂消失这么多年之后,村庄的灵魂安在?无论如何,村庄里的人们都应该感谢祖先,是他们把我们带入了这一块平坦而肥沃的土地。假若村庄里的人们还能念及我们共同的先人,那么是否需要寻找一个地方安放祖宗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