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被颠覆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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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农民工时代的村庄

农民工,指保留农民身份去城市或工厂干活的人。这个词条可以解释为非农非工,也可以解释为亦农亦工。它是一种身份的复合,却又不是身份。在这个世界上,但凡解释不清的东西都很无奈,农民工也是。分田到户后,农村劳动力富余,有向城市出让的需求,这时候,工业资本对于劳动力的渴望,为农村劳动力找到了出路,村庄里的农民工时代就此拉开帷幕。

他们走了,留下不完整的村庄,也带走了属于村庄的饱满的梦想。如我者,乡村干部则成了村庄的守护者。山上起火,乡村干部是扑火的主力;水库涨水,乡村干部是防汛的主力;村庄闹纠纷,乡村干部是和事老。走过路过村庄,看着村庄从饱满变得空荡,看着想念父母的孩子慢慢长大,看着挂念儿女的父母慢慢变老,看着守望土地的村庄一点点颓败又一点点新生,而村庄的模样仿佛早已从弥漫乡愁的情绪中镇定,散漫着纷乱的热力。正如村庄的互助时代,把自家的牛赶进互助组的牛栏,就意味着一个充满了仁爱的时代开始了;正如村庄的人民公社时代,把土改分给自家的土地交给生产队,就意味着共产的时代开始了。村庄的农民工时代则是把土地视如烂袄扔在村庄。帷幕拉开,它能开启村庄的什么时代呢?

是村庄的土地装不下他们的青春和热情?是村庄的土地里深埋着他们的失望和沮丧?是城市的繁华引领他们走向冒险的天堂?从村庄到城市,从城市到村庄,来来回回的路上走过了几代农民工的足迹。第一代农民工回到了村庄,第二代农民工又上路了,现在的“90后”应该算是农民工的第三代。当这些人把青春和热情耗尽,不再为城市需要的时候,守望土地的村庄里就会再次出现他们的身影,而这个时候被他们视如烂袄的土地还是自己的吗?对于村庄的土地我始终深怀着悲悯,我可以歌颂我对于土地的浪漫情怀,也可以宣扬我对于土地的理性思考,但我始终没有力量拨正农村土地乱象。如我者在这个过程中,政策在这个过程中,村庄里的人们也在这个过程中,时间和空间、宏观和微观把村庄的历史写得血肉丰满。现在需要我们顺着来时的路看看走过的每一个足迹,并从中获得一些必要的警示。

作为第一代农民工,村庄里的小伙子、姑娘们上路了,他们没有拖家带口的烦恼,轻轻松松转战在城市的工厂和工地。1980年代后期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看到村庄里的青壮年基本还在,只有少数“超生游击队”躲到城里去了,一边寻找生存的条件,一边寻找繁衍的栖所。那时候,村庄里的人们种地养猪,有能耐的兼带做点生意,生活比大锅饭时期的确好了很多。到了1990年代,农民对于土地似乎不再拥有热情,谷贱加“白条”,负担又日益加重,种田不但赚不了钱而且还可能亏本。对这一时期的农民而言,没有比进城打工更好的选择,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城市。在农民工的大军中不再只是小伙子、小姑娘,他们可能是拖家带口的一大家,也可能是把孩子交给村庄、交给父母的夫妻,也可能是把家扔在村庄的男人或女人,村庄里的很多土地因此撂荒。可是和尚走了庙还在,儿子走了老子还在,他们欠着的农业税以及统筹提留款,乡村干部岂能轻易放过?外出打工的人没办法,只得托人情,把自家田地白白送人耕种,接受土地的人不仅要为其缴纳农业税,而且还得顶下摊在田亩上的乡统筹、村提留,这个人情不小。进入21世纪以后,村庄里的情况又有了改变,税改把税费打包,农民负担轻了不少,有人陆续回到村庄要回自己的承包地。2006年,国家给农民不仅免了税,而且还给种田农民发放直补,土地的前途又被政策拉得无比宽广,可是村庄里的麻烦事也跟着来了。

2006年春节刚过,镇机关的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刚上班的机关干部穿梭在楼道里,互致新春问候。这时候,院子里来了不少人,吵吵闹闹,一看就知道不是来拜年的。上前询问,访者是因为土地经营权起了纠纷,要求镇里给协调。这种事先前也有过,但元宵还没有过,就急着把纠纷闹到镇里来,在我的印象中倒是不多见。其实,无须访者多说,我心里大抵是清楚的,送地和受地的双方之所以闹起纠纷无疑是冲着直补来的。纠纷的双方心知肚明,只是都不明说。送地的说,当年我出去打工,没法种田,把土地交给你暂管,现在我工没得打了,你就必须把土地还给我经营。受地的说,当初你求着我帮你种田,我替你缴了那么多年的税费,现在税费刚免,你就急着要回土地,我这些年的付出不是白费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纠纷简单,处理起来还真是不易。

我一直认为,农村这类土地托管应该视为无契约流转,这样处理起来就有法可依。我找了分管领导沟通,共同商量了处理意见:一、口头契约有流转年限的按契约年限到期收回经营权;二、口头契约没有流转年限的,流转的一方要求收回经营权的,镇里应该支持;三、考虑到受让双方是特殊情况下的流转行为,镇政府应该做好双方工作,尽可能使双方在谅解的基础上达成和解;四、对调解不服的,主张权利的一方可上诉法院判决执行。有了这四个原则,我们给双方都做了一些工作,这起纠纷很快就得到了调解。

没想到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有这类纠纷闹到镇里来,我心里便打起了鼓。在过去的岁月里,农村到底有多少承包地被口头流转了?我交代相关人员,凡此一类纠纷直接由我处理。当时,我似乎有一种感觉,土地可能还是农民工时代村庄里无法抹去的痛,它不会如农民工工资那样引起外界的格外关注,也不会像农村留守儿童问题那样具体,更不会如农民工性问题那样尖锐,但它的确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因为它关系到村庄的长期稳定。我想对此类纠纷做一些分析,并从中得出一些经验性的判断。

没有想到的是还有更棘手的在后头。这一天某村村支部书记带来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人,村书记先说,前几年他追着我替他家15亩承包地找人种,正好全省搞深山区移民,他家15亩地有了市场,两户从深山区搬出来的移民接收了这15亩地。现在他听说不种地还能得钱,又要求分了他家地的移民给还土地。我问来人,情况属实吗?他回答说属实。我问他,如果国家的直补不是按田亩计发,而是按人头计发,你还会在乎让出经营权的土地吗?他不可置否。我又问,你的田地自愿让给别人了,而且这一回接受你经营权的还不是别人,而是深山区移民,他们到了你们村庄做了房子、落了户,你把分给他的田要了回来,他们怎么生存你想过没有?他说,我就是憋屈,一家人都憋屈,那些田地都是我家的承包地,如果不给他们,就是荒着,一年也有2000多块钱,这不是个小数目。我说,国家给钱你种地,你不种怎么可以得钱呢?他说,国家的钱是按田亩发的,你也不能扣。我说,我是不能扣,但你得老老实实种,而且得种好,因为这关系到国家的粮食安全,你懂吗?他说,不管懂不懂,我现在没田了,在外边也混不下去了,我也要生存啊。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做农民,什么情况下都得善待土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现在你知道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土地是你委托村干部移交给移民的,现在我也不能赶人家走,你说对不对?他说,是我错了,但我的生存你也不能不管吧?我说,当然管,但我要考虑怎么来管。我答应他,到村庄里去调查后再说。

到野鸡坑村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坐在一起搓麻将。都快清明了,过去这个时节农村正大忙,犁田、下种一样都不能懈怠。现在村庄里的耕牛已不多见,村庄里的劳动力也紧张,少有家庭还做着传统的农活,大多数家庭把犁田、打耙、收割这样的活统统交给机械去做,老年人帮着看管孩子。其实村庄里的孩子也不多,小学二年级就住学,村庄里只有一些细细的毛崽子。房屋不少,人却没有了几个,除了过年那几天热闹热闹,一年过下来村庄里大致都很冷清。现在赣南一些地方工业发展很快,本来村庄里的人们可以就近找事做,赚点钱,但是村庄里的人还是喜欢去远处看世界。

野鸡坑村是个不大的村子,30多户,房屋都建在一个山丘上,稀稀拉拉的。新近做的几栋还没有外装修,但里面还是做了简单的粉刷,有卫生间,水是自家井里用水泵抽上来的,估计也不常用,蹲盆里起了蜡黄的水垢,楼梯间放着尿桶,走近了有一股很浓的尿臊味。在移民家站了一会,三家代表就凑齐了,却不见村小组长来,一问才知道这个村小组多年没有组长,过去的组长打工去了,叫大家重新推选,推到谁谁也不愿意当。我先问,省里补助给移民的钱其中一部分是接受地的土地补偿,这钱是怎么分的?包村的村干部说,向来都是给土地承包人,过去电站移民也是。我问让地的那人,你得到钱了没?他说,得了。我说,这个事情你们觉得应该如何来处理呢?没有人应答。显然,他们是指望着我了。我说,既然你们都不说话,那么我提一个方案供你们讨论:两户移民按照省里的标准得田,多得的土地交还原承包人经营,原承包人把多得的土地补偿款退还移民。大家就议,然后就吵,最后就互相让步。好在两户移民人口不多,不然原承包人就剩不下多少地了。

这个事处理妥当了,我又到多个村庄做了一些调查。农村分田后,土地经营权变更了多次,过去粮食好卖的时候,土地金贵,村庄里每有红白喜事,都会连着土地,东家是否要退出一个人的田,西家是否要进一个人的田是那个时候的村庄大事,人们对于土地的重视有如锁在箱子里的存折。后来种田不赚钱,土地如烂袄,唯恐弃之不及,土地经营权在村庄内部私自转移非常普遍,权属关系变得混乱,有些养殖户、种植户在这个时候很廉价地就能把一大块土地弄到自己的名下,任由自己摆弄。长期以来,由于土地所有权人(集体经济组织)产权地位不突出,所有权人对经营权人的监管失去政策支持,为这种私底下的承包权属转移打开了方便之门。更为严重的是,政策性迁徙实际上变相为农村土地买卖,尽管买方市场由政府提供,但是卖方市场的主体则变成了不具备产权资格的经营权人。这一点在政府征用农村土地的时候尤其明显,政策干脆把土地所有权人的补偿排斥在外。我把我的忧虑和镇村干部都说了,希望他们在以后的工作中考虑到这些问题,不然若干年以后,村庄乱象就会因为土地变得错综复杂,难以收拾。

记者、学者、政治家都关注农民工,过去关注农民工工资,现在关注农民工性问题。富士康员工频发自杀事情之后,又开始关注农民工心理健康。凡此种种,无疑都是时代进步的标志。在我读过的关注农民工的文字当中,有城市视角下的农民工,也有农村视角下的农民工,不同视角揭示问题的本质都不同。我想,正确的方法应该以村庄为落脚点,从有利于统筹城乡发展的层面上来关注村庄,这样才会使农民工问题离本质更近些。当然也可以有另一种思路,就是减少村庄,减少农民,甚至“消灭”村庄,“消灭”农民。但是我们不知道农民工这个打着中国改革开放烙印的词条,还要在时代的窗户上悬挂多久。从这个意义上讲,农民工是开放时代的经济名词,也是改革时代的政治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