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大厅里愣愣发呆的时候,沈樱和她爸爸急匆匆跑了进来,我刚迎上去,她爸爸就冲我说:“你走吧!”然后就带着沈樱去急救室了。
我六神无主地回了家。晚上沈樱过来了,满脸憔悴,一句话都不说就开始收拾东西。
“你妈妈怎么样了?”
“没事了。”她静静地收拾东西。
“你……昨晚去哪里了?”
她好像没听到一般,收拾好东西对我说:“我叫了车在楼下等,你帮我把东西搬下去吧。”
楼下停了辆大众货运,东西都搬好后,沈樱低头看了会儿地面,然后下定决心一样抬头对我说:“我走了。”
我站着没动,她要上车时,我叫了她一声。她转过脸来,定定看了我几秒钟,眼泪哗地下来了。
我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她分明是诀别的表情,我问她:“还……回来吗?”
她使劲咬着嘴唇,摇摇头,又点点头。司机催了一声,她上车走了。我傻子一样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18
毕业和开除的区别在于,一个是主动地滚蛋,一个是被动地滚蛋。
——《匪哥语录》
我不敢打电话给沈樱,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怕她会突然回来,也不敢回宿舍,除了家教和买菜,我别的时间都待在屋里。
我给舒畅打了次电话,从她那儿我知道,那天沈樱跟我吵过架本来想去她那里的,结果她手机关机,沈樱联系不到她,只好回了家。她妈妈气了一夜,第二天专门请了假过来找我。
舒畅说沈樱现在被她爸爸锁在家里,手机被没收了,网线也被掐了。她上次去沈樱家见了沈樱一次,都没法进去,还是用传呼电话和沈樱聊的天。沈樱妈妈上次摔出了轻微脑震荡,还在住院观察。舒畅让我做好最坏的准备,她说沈樱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天在医院里,沈樱妈妈逼着沈樱答应和我分手,不然她就不输液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沈樱始终没有消息。有时晚上睡觉前我甚至会想,会不会明天我一睁眼就看到沈樱在我身边了?我甚至疑心传呼电话会坏,还让匪哥过来帮我试了一次。
上海的夏天闷热潮湿,我整天浑浑噩噩,越来越绝望。
匪哥因为推迟毕业,又申请了半年住宿。毕业典礼前一晚,我们四个人去东北人家喝得大醉。
那天晚上匪哥话特别多,把三年里几个人芝麻绿豆的事情全都追忆了一遍,醉醺醺地说:“我们老板怎么知道我爱学习呢?还要特意让我多学半年。难道是老板不放心我单身一人离开学校,再给我半年让我找个老婆?”
阿刚端起杯子说:“大师——别叽歪了,再来痛饮一杯吧!我马上就要远走他乡了,以后回上海就是进城了。西出阳关无故人啊,我到了湖州还找谁喝酒啊!”
旁边的桌子上有个女学生喝酒喝哭了,然后那桌上的几个学生都哭起来。我们四人木呆呆地扭头看了一会儿,阿刚说:“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哭一下啊?”
匪哥一拍桌子,脸红脖子粗地叫:“哭鸡巴啊!为谁哭啊?”
寒仔拿筷子敲着桌子,歪着头说:“要不为女人哭一下?你的柳智芸啊,海哥的沈樱啊,阿刚的顾霞啊,还有我的那个女人。”
阿刚立即说:“那我不能哭了,我现在跟小师妹好着呢!海哥不是还有个原田吗?要不我为原田哭一下吧?”
我一拍桌子:“匪哥说得对,哭个鬼,谁哭把谁鸡巴割了!”
小酒馆本来十一点打烊的,因为那段时间在里面喝酒的学生多,改成夜里两点关门了。我们一直喝到关门才出来,我指着路边的梧桐树对匪哥说:“你不是爬树的姿势很帅吗?要不要再演示一下?”
“也不是不可以!”匪哥冲寒仔说,“你要是敢喊一声‘柳菲菲我爱你’,我现在就爬上去!”
寒仔要匪哥先喊一句:柳智芸我爱你!匪哥手一摆说:“那不可能!你要是敢喊我佩服你!”
寒仔点了根烟,抽了几口说:“你先爬上去再说!”
匪哥居然还能爬树,朝两个手心吐了口唾沫,刷刷几下就到树上了,骑在树杈上冲我们喊:“快点!”
寒仔大概没见过这么会爬树的,仰头说:“土匪就是土匪,几下子就爬上去了!”
匪哥折了根树枝扔下来,大喊:“快点!”
寒仔点了根烟,慢慢抽了一口:“LILY,热呆摸!”
“什么?”我搂过寒仔肩膀,“什么鸟语?”
寒仔说:“法语好吧!”
“弄虚作假!”我仰头冲匪哥说,“匪哥你白爬啦,赶快捉只鸟下来翻译一下,我们都没听懂!”
匪哥一滑溜下了树,一脸疑惑问寒仔:“什么摸?”
寒仔:“听不懂拉倒!反正老子喊过了!”
我说:“要不匪哥再爬一次,你再喊个普通话版本的?”
寒仔耷拉着头说:“想也别想!”
我们在路边坐下,抽了半天烟感觉能走路了,才跟长征时的重伤员一样排成一排相互架着回去。四人一路上满嘴胡话,直着嗓子吼《笑傲江湖》,红灯闯了一半阿刚还弯腰吐,没出交通事故真是万幸。
回到学校后,寒仔说要去操场上跑步,我们也不反对。我跑了半圈就脚下一软摔在跑道上了,我晕乎乎地也懒得爬起来,就躺在那半睁着眼看夜空。不知道过了多久,匪哥喘着气过来说:“我操,寒仔疯了,都跑了八圈了!”
我支起身子四处望去,黑魆魆的操场上寒仔还在跌跌撞撞地跑,阿刚在不远处耍赖一样打滚。我醉眼迷离地看着这三年里和我一起抽烟喝酒,一起扯淡哭笑,一起罢工不扫宿舍的三个家伙,心里忽然一阵悲怆。当初以为三年很长,没想到现在居然就毕业了。这三年下来,我们甚至比彼此的任何一任女朋友都更熟悉对方,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
我冲匪哥说:“我们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这样聚在一起了……”
匪哥好像也有点伤感,一句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半瓶二锅头,跟我一人一口喝个精光。
我晕乎乎想吐,歪了歪头,又睡过去了。
我居然梦见了开学典礼的情形,研究生处的王处长坐在主席台上给我们训话:“欢迎大家来到这里,你们是时代的骄子,有理由感到自豪和骄傲……今天你们是学生,但是三年以后,你们就会成为祖国的栋梁……”
四下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我依稀听到匪哥边鼓掌边冲我们三人喊:“鼓掌啊,骄子们!”
我也跟着鼓起掌来,放眼望去,整个会场的人都在拼命鼓掌,无数的手掌晃得我眼前一阵阵发晕。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在铺天盖地的掌声里,我被寒仔摇醒了。
寒仔央求我把吉他拿下来弹几首歌听。我脑袋沉得灌了铅一样,一阵阵往下掉。我揉了把脸说:“弹毛线啊!妈的有蚊子咬我!”
“英雄——”寒仔点了根烟插到我嘴里,“来嘛!”
都夜里三点多了,阿刚给武皇打了电话,把我们宿舍钥匙扔上去,让他开门把吉他扔下来。武皇光着膀子站在阳台上,看见我和阿刚跑过来呵呵笑:“你们去哪里鬼混啦?”
阿刚掏出钥匙扔给他。第一次没扔上去,阿刚摁亮手机到草丛里找,第二次扔了上去。武皇把吉他拿了过来,冲我们说:“我扔了啊,摔坏别怪我!”
“我靠,你清醒点,看准了扔!”我伸着双手站在下面,“别瞄啦!扔不准没关系,别把我砸死了!”
阿刚说:“要不要跳下来跟我们一起Happy,以后想搞都没得搞啦!”
“算了吧!”武皇摆摆手,“我接着看电影去,你们玩吧!”
我们跑回操场的时候,寒仔斜支着身子坐在草坪上抽烟,匪哥正原地跳来跳去。看到我们过来,匪哥挥着手说:“妈的,鸟蚊子都知道我留校了,统统跑过来跟我亲热!”
我弹了几首歌,大家跟着乱吼。弹完一首《恋恋风尘》,我心头一阵惆怅,说:“妈的,想想我们这三年都干吗了?匪哥是过来玩魔兽的,寒仔是过来踩气球的,阿刚是过来丢自行车的。”
匪哥吐了口烟问我:“你是过来干吗的?跟沈樱吵架的?”
我愣了半天才说:“现在没得吵了,我要得诺贝尔和平奖了。”
一弯月牙下,操场寂寞空旷,在黑魆魆的夜色中显得特别不真实。如同一个人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只有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才显露出它真实的样子。
折腾到五点多,天边都泛白了。匪哥提议去“避风塘”接着喝酒,寒仔提议躺在操场上睡,我提议晨练到宿舍开门,阿刚提议爬楼回宿舍。四个人剪刀石头布,最后阿刚赢了,一起爬楼回宿舍。
因为睡眠严重不足,以至于第二天拍的毕业照上我们几个人都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阿刚后来说他那天晚上在操场上打滚,是因为他在强奸学校,我们表示无聊,但又后悔当时没有加入,不然的话就是轮奸了。
毕业典礼后没过几天,我收到了沈樱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
海帆:
我晚上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看我们以前的照片,我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哭。要是我们能停留在大学时光里多好。我记得以前你背着我回宿舍,你说等我老了,你也会这样背着我。我当时有多开心,我恨不得我们一下子就变老。你当时笑我傻,说我们还没有把溪贝生出来,怎么能一下子变老呢?要是真的能一起变老,我做一个傻子也愿意。
刚恋爱的时候,你叫我樱樱,后来我让你改口叫我小樱,却一直没告诉你原因。我家里人一直称呼我小樱,我希望你也是我的亲人。
当初你一直怪我不肯带你见我父母。你知道吗?和你恋爱的时候,我就试探着问过他们的想法,他们不会同意的。我就是担心他们会把我们分开,我才一直不肯带你见他们。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已经不恨他们了。那天我去医院,我妈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她就是死了也放心不下我。我再狠心,又怎么能这样对她?
海帆,我们是要分开了,他们毕竟是我父母,有恩于我。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置她的生命于不顾,她毕竟是我的妈妈啊!看在我们相处三年的分上,不要恨我好吗?
有句话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我只爱你。我恨自己,恨自己不能不顾一切地和你在一起。但是我又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但能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这辈子也很满足了。真的,能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我可以理解我的妈妈,但是她无法理解我。那天在病床上,她说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了,她就是死了,也放心不下我。她太固执了,她根本不同意让我贷款买房过日子。我希望你也不要恨她,她并不是一个恶人,她是没房子苦过来的,她理解不了我们。我可以和她对抗,但是我不能眼看着她把命搭进去啊,她毕竟是我的妈妈啊……
海帆,你信来生吗?我现在信了。下辈子如果你遇见我了,记得叫我小樱。不管多少轮回,我永远是你的小樱。
小樱
2007年6月20号
我们即将离校之际,学校正在搞迎评建设,四处翻修。因为学校湖里的水不太干净,甚至大动规模用了数台抽水机,把湖水统统抽到外面的河里。抽水机整天轰轰作响,湖面看似没有动静,隔了一天再看却下降许多。
我和湖里的鱼一起,等着曝晒在炎热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