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寒正在看中央电视台的《朝闻天下》,手机骤响,看到的是昨天夜里值班的郑信的电话号码,就知道可能有紧急情况发生。
果然是郑信,命令她迅速到岗,说是一起医疗事故的当事人家属披麻戴孝,拿着花圈、白色横幅围堵了政府大门,正在选出代表准备到省里上访。上访人常常希望以这种方式赢得最快最好的结果。
林清寒的出现,让已经在做疏导工作的有关行政人员松了口气。林清寒疏导群众、调解矛盾的成功率高,这在全市是公认的。她没有官相没有官腔,也不像一些具体行政执法人员那样简单粗暴。
她首先是个一脸温良的漂亮女人,会用同情的、理解的目光注视着当事人,耐心地听他们一一陈述,无论多么激愤的言辞都细细听来。因为很多时候,当事人是只求一诉为盼的,希望政府知道他的苦楚。也有些当事人因为一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有钱有势的不怕事大,一穷二白的拼了这条贱命也要把官司打到底。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些涉法问题转来转去总能转到她信访局。虽然走错了路,但是,林清寒总觉得,他们进对了门。
林清寒其实也没有什么诀窍,只是用大家都用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授之以法给出正确解决渠道的常规工作方法,在她特有的诚恳和宝贵的同情心下,却往往收到很好的效果。
她有一个目的,就是上为领导分忧,下为百姓解愁,既为国家节约了司法成本,又为当事人减轻了诉讼之累。她这么做,却从不这么说,她不喜欢唱高调。
林清寒用她那张“百姓信得过”的招牌脸,很快带着两名代表走进信访局接待室,其他的群众按照她的建议,自觉回家处理后事去了。
这个案子不是什么敏感的案子,但是却让林清寒心生愤怒,不明白为什么在今天,居然还会发生在生产过程中母婴双亡的惨剧。死者家属,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做爸爸的喜悦还没有尝到,却遭受了瞬间失去妻儿的悲痛!
死者家属说,那个乡镇卫生院想私了,说大人因失血过多死亡,医院有责任,答应赔一万,并免掉他们的手术费用。小孩是生产过程中窒息而亡,属于正常死亡,不予赔偿。听到这样的歪理邪说,林清寒在心里骂了一声:“混蛋逻辑!”
林清寒已经断定是个典型的责任事故,生孩子已经不能算是什么风险手术了,即使有风险,也应该最少保住一个啊。
但是,林清寒不能把愤怒表现出来,因为那样会加重当事人对医院的仇恨,不利于息诉停访工作。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林清寒一边联系法律援助中心,尽快办理了援助手续,进入诉讼渠道;一边与法院、卫生院交换意见,最终以卫生院拿出二十万元赔偿款、原告不再上访的条件达成调解协议。
在最后的三方谈话时,卫生院院长吧唧着嘴说:“林局长,赔偿额不小啊。”
林清寒“哼”了一声,说:“不多,希望这样的惨剧不再发生!”
死者家属拿着调解书,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你,林局长。”
林清寒没有看他,心里却苦笑一声。自己总是为受害者奔波,给他们争取更多的赔偿金,但是却不知道那所谓的赔偿金,到底能赔偿什么。
发明“精神损失”一词的人无疑是个天才,而精神损失也用货币来衡量,除了这个倡导者是个蠢货,一个个接受者也显得那么可悲。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一有工作,林清寒就像被时间鞭打着一样,当她看到因为他们的交代不够妥善,又有当事人辗转找来为了弄清一个问题时,她就会喊来办案人员严厉批评,把来者的交通费,当面算给当事人。有几次,她从包里拿出这个费用,强行塞给当事人,说这个钱应该她出。有时,她也觉得这样做太感情用事,但是她必须要求工作人员在工作中真正做到急当事人之所急,想当事人之所想。能电话解决的一定电话解决,要提前服务、超前服务、主动服务,以尽量减轻百姓负担!
这些天太累了。有时她想,自己完全可以不用这么累,有很多事情原本不需要自己插手,也有些事情本就属于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这些年,信访局突然间热起来了。不属于信访局解决的法律问题倒比别的问题多。前几年群众都觉得政府怕上访,集体访越级访案件层出不穷,严重影响了政府形象和正常工作秩序。于是《信访条例》应运而生,但是,除了政府部门处理信访问题的方法和手段在转变以外,群众依赖上访解决问题的心理并没有多大改变。
林清寒认为,在法制不健全的时候,信访部门确实起到了缓解司法部门压力的作用,但是随着法制的健全应该逐步萎缩才合理。而现实却恰恰相反。想来也可笑,百姓认为是一条捷径,处理得慢了就继续向上一级反映。召集一群人,或抬尸或拉上横幅,把政府大门一堵,都有可能赚得与书记、市长一握手。最高领导亲自过问,事情解决起来当然要比诉讼快得多。
林清寒一直不相信有真正意义上的刁民,坚信只要我们的公仆在面对群众时了解他们,理解他们,把他们当亲人,群众往往是通情达理的,而且大多朴实厚道。但是有一个人推翻了她的结论。此人名叫张孬只,人如其名,是个十足的刁民,缠诉缠访十几年。起因是自己家的耕牛被车撞死了,肇事司机跑了。他拉开架势要讨个公道,乡有关部门给了他足以买头耕牛的钱,但是他不满足,三天两头找到乡领导,往办公室一坐,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弄得你没法办公。你严厉一点,他就大喊“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所以谁碰上了谁头疼,连哄带劝,点烟递水,派司机送他回家,碰到饭点,还安排在机关食堂吃饭。十几年如一日,他乐此不疲,磨厚了脸皮练快了嘴,见了领导就像见了自己人一样打招呼,提要求,说想法。有人问他怎么经常见他去乡里,他居然说我在信访办帮忙。有时也去市政府办公楼上转转,被区里来办事的人员看到后如临大敌,赶紧哄着劝着送回去。林清寒听说过此人,但是想天大不过一头牛,觉得可笑,不理解那些见了他就如临大敌的基层干部,并直接怀疑这样的刁民是一些干部精心培养出来的,是工作方法问题!
那天,林清寒在办公室看报纸,三声敲门后一个人不请自进,破锣嗓子直喊:“林局长你好你好。”说着伸出手来。
林清寒皱眉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迎面扑来的一股馊味令她条件反射似的向后仰了一下,示意他坐到对面。当他看到林清寒询问的眼神后,讪讪地说:“现在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爹又在家愁得吃不下饭,病了,没钱看病,都是因为那年那件事……”林清寒打断他问:“你是哪里人?”
那人才说:“我是张孬只。”林清寒就长长地“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林清寒恍然大悟,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似的说:“你的案子已经依法解决,当时你也表示满意,根据《信访条例》第三章信访事项的提出之规定……
张孬只不等林清寒说完就急着说:“我懂法,可是当时处理得不公,我家的牛每年都生犊子,一次生两头,可是赔偿我的钱买的这头牛,到我家就没生过……”
林清寒想,事出总有其因。她表示理解并开导说:“这些年政府也是不断地在照顾你,记得你母亲的丧葬费是政府解决的,你儿子上次住院政府也捐了现金,再说你家耕牛是在村里放养时被撞死的,主要责任还在你,我劝你年纪轻轻的要自强,要给下一代树立榜样,用双手创造自己的生活。”
张孬只说:“我懂,可是我爹病了,在床上等药吃,如果我家的牛没撞死,又快生了……”林清寒觉得了无头绪,说什么他都说懂,可就是一直在原地打转转,联想到他爹等药吃的客观情况,就从包里拿了二百元钱:“先回去给病人拿药吧,记住我的话,要自强自立。”张孬只毫不客气地伸手拿钱,像领工资一样心安理得。
下午,三声敲门声过后,张孬只又是不请自进,他径自坐到上午的位置上,也不等问话,就自顾自说起来:“我爹骂我没用,说你到了市里,给那么点钱就把你打发了。都说林局长是活菩萨,你应该给活菩萨磕头。”说着就要下跪。
林清寒这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在这个事上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忍无可忍之下,林清寒也不回避,请示了领导,拨打了110,张孬只被依法拘留。听说这是第三次拘留了,出来照样,上访已经成了他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