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有同事朋友记得,表示祝福,要一起热闹热闹。她说谢谢了,正好没有时间,下次一定请大家吃饭。
当然是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
也不知道怎么,林清寒越来越不喜欢热闹,自从父母先后过世,丈夫和女儿先后离她远去,她就从外部环境中慢慢退缩,最终退回到自己小小的心灵家园。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还说别人哪里有那么多废话好说。所以除了借工作和必须的应酬聊以消磨时间外,她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倒是亏了张姐,为了让她开心一些,舒服一些,她默默地做着一切,让林清寒感动。
张姐是个细心又善良的女人,五十五岁,早些年丈夫另觅新欢,她含辛茹苦把唯一的女儿拉扯大,送到婆家后松了口气。正好林清寒家原来的小保姆结婚,被介绍过来,就一直做到现在。
张姐见证了林清寒的家变,心想,自己的男人被别的女人迷住了,那个女人妖艳得简直就是个狐狸精,而自己长得平平常常,从哪头论都没法与人家比,倒也自认命苦。可是,清寒这样又有本事又漂亮的女人,怎么也没人要了呢?唉,男人有钱就变坏,一点没错。
林清寒回到家,满室花香。大大的一把不知名的花摆在茶几上,花很小,淡蓝色,很清雅的感觉。
林清寒想问张姐这是什么花,花语是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猜到了张姐的用心,一定也费了不少神。那年张姐无意嘟囔,怎么什么花都和那啥爱呀情的有关系,那我们这样的女人就不兴买花了?当时林清寒若无其事地说:“不是那样的,自己喜欢就买。”心里却泛起灰色情绪,一灰到底。
想想过去,家里到了什么纪念日,红玫瑰、黄玫瑰会开遍整个家。那种最让她醉心的炫目惊心的蓝色妖姬,也会被大程辗转送到。但是近几年,两个女人都没有见过玫瑰了,林清寒是少了兴致,张姐则是小心翼翼地回避。
林清寒是个爱花之人,周围人都知道,是喜爱,与装饰无关,并且坚决拒绝假花。
她尤其喜爱竹子,对于竹子的喜爱到了不可居无竹的地步。因此,家里有大盆的竹子,有花瓶插活的竹子。刚才环顾了四周,才发现,除了张姐刚买的那把花,满屋植物中居然没有开花的。
也好也好,省得葬花了,林清寒想着,不知滋味。
张姐在厨房打转,林清寒则握着遥控器,让几十个节目在她空洞的注目下轮换播出,换来换去。思绪又穿越时空,回到那几天。
那几天,是她生不如死的日子,请了一星期病假,却在家行尸走肉般过了两个星期。由不知所措到愤怒,由怨到恨,由大喊大叫到无声流泪,由摔东西到打孩子,直到终于精疲力竭,由淑女变成疯子。张姐和晓醒只能陪着抹眼泪,爱莫能助。
当林清寒经过这翻天覆地的感情大波动后,也完成了自己的蜕变,没有了恨,心情变得出奇的平静,开始朝花夕拾般翻阅自己思想的碎片。一会儿翻出漫天的玫瑰花雨,一会儿翻出风吹一地鸡毛的家事,睡了又醒来,两个星期,瘦了十五斤。她每天的事情就是抱着枕头,蜷缩在被子里写心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十来年过去了,时间的长河流走了很多不快,只浮出全部美好的回忆,成了我生命旅途的风景。在这美景中,我似乎原谅你也理解你了。
“你等待过吗?当一个人等了千年万年之后,那个人终于出现,带着微笑带着热情走来。但是好像一瞬间又突兀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等她的人想到了死,因为她不想再受那等待的煎熬,哪怕是一秒钟。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死,就已经疯掉了。当你走在街上,遇见一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子时,君啊,要善待她。她的飘向风中的头发,一丝一丝都是情意啊。
“梅艳芳唱了一下午《女人花》,她那绵绵长恨从地狱飘来,幽怨而凄美。我朝着你的方向,哭得一塌糊涂。
“昨天,我花瓶里的鲜花,朵朵都像是美人的媚笑。今天却全没有了颜色,一朵朵倒挂在枝上,为自己敲着丧钟,无人收殓……”
张姐把饭菜摆好,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走过来轻声叫林清寒吃饭,却见她正无声抽噎,泪流满面。
张姐吓坏了:“咱今天不哭,今天要高高兴兴地过生日。”张姐还在嘟囔,林清寒已经咬着靠垫变成了沉痛压抑的呜咽。
过去,那么多的纪念日,每个纪念日都隆重地举行活动,而如今,只剩下个生日,这唯一的节日,却把她打进十八层的孤独地狱,而眼前的张姐就是她的全部。可是,可是张姐,怎么可能是她的全部呢?
她的全部是孤独。
下午没有去单位,也没有离开卧室。晚饭后出来散步,懒懒散散,漫无目的。沿着老路走了个来回,像完成一项工作一样,回家后,心里说,光剩睡觉了,拿起本书催眠。
电话的响声吓了林清寒一跳,这个时候是谁呢?
电话那头传来郑信关切又略显焦急的声音:“怎么不回信息,手机不接,干什么去了?”
林清寒心底掠过一丝温暖,但是却平静地说:“我去散步,忘带手机了。郑书记有什么事吗?”
郑信沉默几秒说:“没事。”
又沉默几秒说:“祝你生日快乐!”
刚才在林清寒心底掠过的那丝温暖加重,多了感动的成分,说:“谢谢。”
郑信说:“本来,想喝杯你的生日酒,我为你准备了礼物,怎么送给你呢?”
林清寒矛盾起来,她的状态,令她很需要眼前的这点小小的温暖,可是,自从上次心中为他涟漪轻荡,又被自己决然掐断悄悄滋生的火苗后,她就及时为他们的故事作了定论,那是一种很美丽的落花无痕的关系。
想到这里,林清寒轻描淡写地说:“谢谢你!”
想了想,又真诚地说:“我收到了你的心意。”
挂了电话,“嘀嘀”,手机信息:“保重!”
林清寒还是在心里说,谢谢,我收到了。这才看到,刚才有三条未读信息和一个未接电话,都是郑信的。
八点:祝你生日快乐!
八点五分:见个面吧?
九点:你在哪里,你好吗?
郑信的语气里透着牵挂,林清寒则苦在心头。
电话再响,传来女儿娇滴滴的声音:
“Mom, Happy Birthday! (妈妈,生日快乐!)”
“哦,谢谢你宝贝!”
“Mom,you take care of yourself.(妈妈,照顾好你自己。)”
“哦,谢谢你宝贝女儿。”
“Mom,I have to go for my homework.(妈妈,我要做功课了。)”
“好好好,要听话要乖啊。”
听着女儿例行公事的问候,不知道该不该伤心。因为,就这样的例行公事也是需要爸爸提醒的,小小的她不会记得妈妈的生日,况且,关于妈妈的记忆也在渐行渐远,毕竟,孩子的生活里没有她。
这个电话,应该谢谢大程,以后每个来自女儿的电话都应该谢谢大程。
有个现象一直让林清寒觉得可笑,就是说起大程时,她还是觉得称名字合适,而不喜欢用“前夫”一词,因为觉得那词是针对“后夫”而言的,而林清寒没有后夫。也不喜欢称“孩子爸”,因为这个称呼是健全家庭的称呼。大程这个名字,每次在心里提起,都不觉得已经是外人了,他怎么成了外人了呢,怎么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呢?他们的爱情曾经热烈如火,曾经恨不得互为血肉,怎么就一下子分清界限了呢?几年了,连话都不曾说一句,不敢说一句。回避着对方,折磨着自己。
林清寒常常想,如果当初答应夫唱妇随,那么没有事业没有空间的她会幸福吗?
答案是否定的,虽然现在有事业有空间的她更不幸福!他们曾在两地分居的生活中受了两年煎熬,男人事业上的成就和心灵的孤独她看在眼里,她几次感觉到他在电话里含糊其辞,躲躲闪闪。也有过午夜他住处的电话长时间没人接听。她理解男人有时候需要逢场作戏,只要你的戏与爱情无关,与婚姻无关,只要你最终可以自觉地回归,在这个时代,也还是好男人。她知道成熟的男人身边不能没有女人,那么成熟的女人身边呢?
记得那次分别半年后,他拥吻着她说:“我看看老婆身上长草了没有。”这在以前,她全部的思念和依恋都要变成嘟嘟囔囔的莺声燕语,一边围着大程绕来绕去,一边埋怨大程的简单粗暴破坏了她的柔情蜜意。
林清寒说自己喜欢玩弄感情,但不好色。所以常常会在久别重逢的第二天恢复热情。大程曾说,你这个家伙很不容易唤醒。
他一直以自己的老婆什么都不会为荣,不会唱歌跳舞,不善社交不惹闲事。她也愿意为他保持着这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状态。
而那次,想着大程电话里的闪烁其词,想着他不可能不逢场作戏,就报复地说,荒得长了草,不就犯低级错误了吗?大程不解其意,问道,犯什么低级错误?林清寒嬉笑道:犯了活人叫尿憋死的错误!说着就转身欲逃,却被大程摁住差点掐死。当然,掐是象征性的,欲掐死她的是他的眼神。
他们的嬉闹在灵与肉的完美结合中结束。但是林清寒那句玩笑,却让他心里沉甸甸的:谁是谁的唯一?谁又是谁的永恒?大程霸道地想,林清寒是我赵大程的唯一,即使不永恒!
这些心得,对她是个翻天覆地的转变,曾经,他们约定,一方先死,另一方要为对方守身如玉。她自信地认为,即使有一天他鬼迷心窍,欲与美女琴瑟和鸣,也会在上得舞台时,在味觉视觉的提醒下而做逃兵,魂归原位。
想想,还是自己太幼稚了,怎么就相信童话的存在呢,不是说童话都是骗人的吗?再想想那舞台剧,结尾无不是大幕伴着花好月圆的场景落下,把花好月圆定格,永恒在相信爱情者的心中。如果接着编排,洗衣做饭、谋生挫折、声色犬马……与现实没有距离,还会有那么多人憧憬爱情、迷信爱情吗?
童话都是骗人的,现实不相信爱情。
可是,自己又在为谁煎熬为谁苦呢?
林清寒翻开日记本,无限感伤,懒懒地写道:
朝依然
暮依然
日月自冷暖
心路无限远
磕磕绊绊
白昼长
黑夜漫
山依然
水依然
风云正旋转
苦苦把谁盼
幽幽怨怨
月儿缠
影儿绵
花依然
叶依然
寻梦伊甸园
只恨佳境短
痴痴 念念
花儿懒
心儿倦
——《依然》
不得不承认,寂寞把原本只喜欢诗情画意的她变成了诗人,思念又让她更加有女人味。
痴痴,念念,花儿懒,心儿倦。林清寒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