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学是个瘦老头、胆小鬼,锁着肩,缩着头,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花白的头发梳得很光亮,说明他很爱漂亮,是个老不正经,说起话来文质彬彬,也爱装腔作势,眯着眼睛看人。一发生事件,他就要急叫,发出怪声,拼命朝后躲。
邮政局长高高的个子,穿一身粉红色的燕尾服,胸前插了一朵小花,走起路来,一步要扭三扭,站在那也喜欢保持芭蕾姿态,站在队伍里,老是要昂首挺胸,晃来晃去,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那副自我欣赏的架势。
两个小地主,一高一矮,一个总要出风头,做些小动作,霸道,什么事都抢在另一个人前面。另一个傻乎乎,是个老实人,总受那一个欺侮。
我要求他们的外部形象都可大胆地夸张地表现出来,性格化不仅停留在人物造型上,更为重要的是在人物的行动中,角色的性格特点,要大胆地体现出来。语言、声音、动作、行为都要夸张,甚至角色的情感也要夸张,不论悲剧、喜剧,都不要畏畏缩缩,而是要明朗透亮,要有艺术表现力,要诗化。
排练时不要害怕过火,喜剧也要激情表演。
有些演员知道在舞台上如何控制调节动作的幅度,但有的演员掌握不住,因此,我再三强调,在创作时期,演员不要怕过火,甚至要大胆放手创造,大胆地去尝试,大胆地去做,不要怕丑,不要怕别人说。唯有如此,导演和演员才可能摸索到角色所需要的感情极限和力度,才可能掌握住声音和动作幅度,才可以发现具有表现力的性格化的好东西。
有的人以为创造角色完全可以靠理性控制,可以去冷静地设计,这不全面,也不科学。因为戏剧表演艺术是感性的东西,有的时候,真的要跟着感觉走。可以去构想,可以去设计,但不要因为事先的构想而阻碍了即兴创造。演员在创作中、在交流中大胆地即兴地去适应,特别在激情的驱动下,要放手去感受,去交流,大胆应用你的声音、语言和动作、情感去表达。你所感受到的一切,表达出来,不要怕不对,也不要怕过火,否则老是缩手缩脚,如何能产生激情和创造呢?这是在创造,这是在寻找具有表现力的语言、声音、动作,这不是要你耍噱头、洒狗血、迎合观众。例如在第四幕赫列斯达柯夫跪下向夫人求爱时,顾永菲的反应不强,没有意外、兴奋的感觉,而在此之前,市长夫人见到赫列斯达柯夫向女儿示爱,她就已经醋劲大发,将女儿赶走,自己凑到赫列斯达柯夫的面前献媚。焦晃此时十分夸张地双腿跪下,大叫:“我爱你!”这不是很意外的吗?随后他还加了一句:“我快被烧死了,我向您求婚。”一再地强攻,双手伸向夫人。我觉得在这里,市长夫人要有一个强烈的反应,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漂亮的高贵的男子真向自己求爱。她虽然美人迟暮,但她的感觉一直很好,自认为对男人很有魅力,很喜欢黑眼珠的男人。现在这个闪亮的黑眼珠男人跪下了,她能不激动吗?说实话,顾永菲是一个好演员,她有激情,她在扮演正面的形象时,很放得开,也很投入。在掌握这么一个反面人物的时候,她开始时好似掌握不住。前面第三幕好不容易克服了和赫列斯达柯夫调情那一障碍,她寻找了一些动作,手绢、扇子之类去传情。而此处又一般化地过去了,我提醒她表演不到位。就在我们再三强调性格化,不要怕过火,大家都纷纷出戏时,一天,赫列斯达柯夫在她面前跪下,她出人意料地、不顾一切带着兴奋心情地“啊……”怪叫了一声,双臂张开,而且声音拉得很长,又是惊讶,又是快乐,又是幸福,各种复杂的感情,交集在一起,一个神经质的女人的狂喜心态被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一直装得很高贵很有教养的女人突然这么一叫,真太出格了,太不一般了,就这么一叫,把市长夫人的端庄形象打破,把她的庸俗、风骚展露无遗。我们都觉得太好了,真有劲,真有彩,大家为她鼓掌。要知道,很多人有这种功力,有这种感受,但不好意思在舞台上彻底地表现出来,那些不好意思用具有感染力的语言、声音、动作去表达内在感情的演员,是没有光彩的。因为这是在创造艺术形象,不论是美,是丑,都要创造,不只是外型,而是从内心感情深处喷发出来的。
喜剧适当的夸张是必须的,排练要严肃认真,但不能太沉闷,还得有游戏感,让大家在愉快的气氛下进行。角色是要从演员身上长出来的,不是贴上去的,我得十分耐心地鼓励演员的创造,保护他们的创造,大家终于迈开了一大步,有了比较好的成绩。官员行贿,群魔乱舞。
官员本应主动出击地贿赂赫列斯达柯夫,但他们一个个都害怕钦差大臣,因此,他们的主动性受到钦差大臣威慑力的牵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观察钦差大臣的反应。这些官员不可以一上场就演自己的设计,毫不交流地装腔作势地做戏。人物的性格、思想都是在人物之间有机的交流中呈现出来的。这场戏实质上仍然处于赫列斯达柯夫的控制之下,赫列斯达柯夫仍处在主动地位,官员们要见风使舵,一切好的适应,都是在互动式中产生的。
开场时,赫列斯达柯夫一觉醒来之后,真是心满意足,吃得好,睡得好,玩得痛快,特别令其兴奋的是这些官员把他当成大人物,小女儿不错,妈妈更有风韵,这真是太美好了。这一场奇遇使他兴奋不已,他就要提笔写信。我们本来安排在行贿以后才写信,可时间太匆忙,写不了;二来,此时写信可使赫列斯达柯夫的行动更主动,更有意识地去找寻生活中的乐趣。
行贿的官员中,第一个上场的是法官。前面排队的时候,法官推慈善医院院长先去晋见,因为钦差大臣在他那儿吃过饭,慈善医院院长推督学:“你是年轻人的导师。”督学吓得双脚急跳,躲到人群当中,死也不肯去,大家结果还是推法官前去,认为他是在世的西塞罗,口若悬河,求他救救大家。于是他撑着一副法官架势,在众人的吹捧下被逼上梁山。他第一个进门,见了钦差大臣吓得半死,想往外逃走。此时门已关紧,推也推不开,他只好站立。他是一个军人,他想站挺拔些,可怎么也不行,双腿发抖,他用手敲自己的腿。为什么他如此紧张呢?真是一个出格的行动,前边他好像多有能耐,可是真的站在钦差大臣面前,他就发抖,为什么?事实上,这种死爱面子、自以为是的人最脆弱,患得患失,好表现自己,最容易紧张。况且他本身是个法官,贪污的话就罪加一等,他能不紧张吗?所以,他后悔第一个进来,想逃走。这样处理正是夸大了这个人物的外强中干。但已经来不及了。赫列斯达柯夫在这一幕中见到的第一个官员就是这位外表神气的法官。赫态度谦逊、谨慎,请他坐,当他坐下之时,赫列斯达柯夫调侃地讲了一句玩笑话:“做法官是不是个很捞钱的差事?”他由于紧张下意识地点头。发现不对,赶快改口:“不!”“我连任以来,受过政府褒奖,颁赐‘符拉基米四等勋章’。”以证明他的廉洁,可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因为手上正攥着想要贿赂的钱,这不给大人说中了吗?赫列斯达柯夫看见了,问:“你手里拿着什么?”法官吓得把钱扔在地上,赫列斯达柯夫再说:“我看见是钱掉下来了。”法官即兴地冒出一句:“那不是钱。”这不是很可笑吗?赫列斯达柯夫把钱捡起来说:“这是钱。”法官吓得暗自叫苦:“天呀!我感到囚车向我呼啸而来。”说着,他抱头半蹲在那里。演员如此强化法官的惊慌失措,就是要揭示一个犯罪的法官的心理,正是他们末日审判的自供。
这时赫列斯达柯夫即兴适应对手,他聪明地想了想,亲切地说:“您能不能把这钱借给我?”这为他解了围。法官说:“为什么不呢?”在这一瞬间,他获得了解脱。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赫列斯达柯夫原本不是一个大骗子,他也没有因为人家把他当成大人物就想勒索。他的愿望就是好好享受,而当别人把钱递上门来,他才产生“借钱”的思想,而且不多,就这么三四百元。此处焦晃处理得层次清楚,而且后面的适应都不一样。而法官把钱借给了钦差大臣以后,自我感觉马上变得轻松起来,甚至得意起来,走着军步,笃笃响,走到门口,得意地旁白:“看来是自己人,天下还是我们的!”(观众大笑)前一分钟与后一分钟判若两人,一下子就彻底地暴露了他们的丑恶嘴脸。法官刚上场时像狗熊,像将要被带走的囚徒,而这下子翻过脸来,像个将军一样得意,“天下还是我们的!”这一下,这个人又可以横行天下,鱼肉人民了。
第二个上来的是邮政局长。他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地上场。他倒是不紧张,节奏很轻松。他穿着制服,佩着剑,挺着身子,歪着头,迈着芭蕾舞步走上前,还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法国话。赫列斯达柯夫看见他得意的神情,说了一句:“你好神气哦!”邮政局长的形象构思就来自这句话,连钦差大臣都赞赏他,可见此人有点派头。他长得也很帅,而且据第一幕的介绍,他还喜欢偷看人家的信件,尤其喜读那些香艳的内容,是个窥视狂,由此设想他是拆白党似的人物,演员努力向这方面靠拢。根据人物设想的逻辑,我们加了一段戏。赫列斯达柯夫感觉他也是个花花公子,爱玩的人,忍不住又问他:“你们这儿有没有打牌的地方?”我让邮政局长回答:“有呀,我陪您去!”赫列斯达柯夫说:“市长说没有?”然后邮政局长赶快改口:“那就没有。”(观众大笑)开始倒不是想让观众笑,而是想突出赫列斯达柯夫一直都有赌博的欲求,另一方面可表现出邮政局长也是半斤八两。事实上,每到一个地方,这些官员为讨好上级,往往会陪他们去这类地方享乐消遣。
第三个上场的是督学,有时也称他教育局长。这个胆小鬼,是被两个小地主从门外推进来的,他跌跌撞撞,几乎是爬进来的。战战兢兢了好一会,他好不容易让自己的身体挺直,突然大声喊:“参见大人,卑职是教育局长、九等文官赫洛(拖长并卷舌音说出来)包夫。”然后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一个胆小鬼,反而大声喊叫,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恐惧。他是一个教育局长,时常到学校去督学,有时也会吊着嗓子讲话。他年龄大了,嗓子也变尖了,眼睛近视,戴着一副眼镜,头不敢抬,眼睛不敢正视,眼皮向上翘着看人,一条腿略长,一条腿略短,一拐一拐地向前走,面带微笑,做出一副媚态。赫列斯达柯夫开他的玩笑,变着法子递上一支雪茄给他。对督学来说,这是意外,拿不拿呢?拿吧,他那发抖的手接过雪茄,六神无主,眼睛发花。赫列斯达柯夫把蜡烛递过去,他紧张发抖地凑过来,好不容易点着了,赫列斯达柯夫提醒他拿倒了,他赶快换过头来,烫了嘴,连忙把雪茄扔了,马上又转身去捡。在哪儿?他是个近视眼,找不到雪茄,一把老骨头,蹲也蹲不下,只得趴在地上找,洋相百出。赫列斯达柯夫看到此人如此好玩,进一步拿他寻开心,拉着他坐在长沙发上,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黑头发的,还是黄头发的?督学支支吾吾开不了口。但口中总要发出“咿……呀……”的声音,这说明他是有风流韵事的,只是不敢说而已。赫列斯达柯夫穷追不舍,一定要他说,他还是不肯说。赫列斯达柯夫越发高兴地打趣他,一边用手捅他的腰,一边讲:“准是有一位黑头发的女人在和您闹别扭。”赫列斯达柯夫哈哈大笑,督学由于被捅也哈哈地笑着站起来,一想不好,马上刹住,并旁白:“他怎么知道的?”(观众大笑)这个督学在原剧本中只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形象,是一个糟老头子,没有任何明显的丑事,也没有什么戏。我想赫列斯达柯夫如此开这样的玩笑,很有意思,也许赫看出他是个老色鬼。这些人文质彬彬,道貌岸然,一副学究的样子,实质上他们也是男盗女娼。他为什么要眯着眼睛做出媚态呢,我就想起了《家》中的冯乐山,以致这个玩笑就成了事实了。这个督学确实和一个黑头发的女教师有暧昧关系,在第一幕中市长也警告过他。很多戏,都是从角色的相互动作中产生的,这又进一步丰富了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