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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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鸳鸯绣就与人看,又把金针度与人(2)

▲:这个戏的结尾,不是落在狂笑上,而是真正的矛盾激化,你看那个市长暴跳如雷地咒骂,要把所有作家都磨成粉,扔到巫婆的炼丹炉里去……市长没有丑化,搞笑,而是对着干,感受到垂死挣扎。雷声让我们警醒,潜意识中感受到戏的力量、戏的意义。我觉得张先衡这个市长演得很好,他没有漫画化,而是一直处于紧张的判断、献媚、讨好、阴谋诡计之中,行动的目的很清楚。

陈:这个戏把市长写绝了,色彩多面,首先是坏到底了。我对张先衡讲,你从头到脚都烂了,他作恶多端,要把他的罪行排个队。他怕商人告他,他认为他帮助商人挣了钱,他也应该多拿钱,甚至拿到商人都吃不消,到要告他的地步,你看他贪到什么程度?他在街上用鞭子抽了下士的寡妇,把人抽残废了。他克扣犯人的口粮,到一个饭店去吃饭,成群结队去吃,几乎把饭店吃倒闭,你说一个不字,他就把部队开到饭店来。该盖的审判厅没有盖,竟然大胆伪造呈文讲火烧了,公开吞并公款。他自己十分得意的是,骗过三个省长,两个检察官,厉害不?!他是一个非常会伪装的家伙,在钦差大臣面前说谎,给自己涂脂抹粉,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这一手最可怕。

▲:张先衡的表演,我觉得是含而不露,伪装得好,狠在心里,他这种火候啊!陈:这就是老帮子演戏的好处,他们有生活经历,他当过剧团团长,当过领导,掌握全局,他不随便说话,说起来,有分量,他脑子好,记词也记得快,行动线顺得很清楚,他上上下下的戏最多,不能乱,他不过火,一般不外露,但该夸张的地方,他也能马上夸张起来,如两次跪求钦差的行动,他都做得很自然。

▲:所以您看,他说话很平稳,但是下面笑声不断。他的货在里面,在骨子里,很阴险,烂到骨子里,观众也看得很透。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市长。还有一个焦晃,七十四岁的老人了,演赫列斯达柯夫,轻松得不得了,潇洒得迷人,真叫人佩服。谁也没有再想他的年龄,相信他就是赫列斯达柯夫,再找一个七十四岁的人来演演看,我看很难。

陈:我觉得他的表演要总结,他的确是位好演员。七十四岁还演戏,不稀奇,可演一个年轻人,而且是这么一个卖帅的人,能有几个?说实话,他自己最担心的是年龄问题。其实我不担心,在剧中,我们不讲几岁,彼得堡来了一个官员,谁规定了一定要几岁呢?形容的对象就是焦晃演的赫列斯达柯夫。脸上有几条皱纹也不要紧,舞台和观众有一定的距离,不是电影电视。他身材修长,仍然保持得那么好,他动作敏捷,他的身上保持着一种天真,有时他像个孩子,激动得会哭,七十四岁的人仍然活泼可爱。他的潜在素质,胜任这个角色是毫无疑问的,但我没有想到他演得这么好,真是好。他可认真了,从接这个角色后,无时无刻不在角色中。排练场上,他非常专注,绝不走神,一直在悟,在感觉——不是哪一句话,哪一个词——而是角色的总体感觉。第三场他喝了酒,有点醉,他整个身子有点摇晃,轻飘飘的,像芦苇随风摇摆。他演着演着,走着坐着,脚、腿、身体、手势,统一在一个节奏之中,轻飘飘的,像在梦中。他忽而激昂,忽而柔软,随心所欲,第三幕三十多分钟的戏,一贯到底,没有空白。当然,边上的人也烘托得好。他二、三、四幕戏的色彩都不一样,基调不一样。他的表演有角色的远景、演员的远景。他有个角色的行动总谱,全身心地投入。

▲:昨天我看到焦晃的表演,他没有把赫列斯达柯夫演成一个真正的骗子,这是对的。这么一个老奸巨猾的市长,由于恐慌,把一个十二等小文官,空有其貌的小人物,当成钦差大臣了,这才可笑。你是否有意处理,开始他心里不知道是在骗,他也不知道别人怎么把他当成钦差大臣了?

陈:一定要搞清楚,果戈理不是写了一个专门骗人的骗子的典型,而是一个不好好上班,成天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好吹牛、好摆谱,穿着燕尾服,仗着他长得漂亮,能说会道,就到处招摇撞骗。他的父亲是一个大财主,大绅士,肯定有钱,否则他到彼得堡家里还派了一个老仆人来照顾他呢?他是一个“啃老族”,老爷子不满意他在彼得堡的作为,命令他回去,他不愿回去,在市长面前还发牢骚——到乡下去,能有什么作为呢?市长要借钱给他,他高兴得不得了,多也不敢要,要了二百,然后三百、四百、五百,一步步地涨。仆人再三提醒他快走,他就匆匆忙忙地溜了。他以为以他的外表,别人都把他当成了总督了。没有想到把他当成钦差大臣。

▲:你让赫列斯达柯夫讲:“《钦差大臣》是我写的。”吹牛吹到荒唐的地步,我以为观众会跳戏,但他们马上明白赫列斯达柯夫在胡说。人家问他为什么写,他郑重其事地强调:“这就是生活的真实,真实的生活。”更叫人好笑。这个效果很好,突出了他无边无际的胡吹,人们往往厚着脸皮,在当事人的面前吹嘘自己,一点也不觉脸红。现实生活就是如此。

陈:有的人说这样很好,有意思,有的人讲不好,太跳戏,我也在考虑。因为我也是在学习,在探索,各方面意见都听,这种处理不一定成熟,十全十美的东西是没有的。

▲:再有一点,你看奥西普,你别看他是一个次要人物,也是活生生的。那场给钱的戏,他演得很幽默。

陈:这场戏有个过程,最初,他出来给赫列斯达柯夫拿帽子、手杖时,他就是一个老仆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市长问他话时也是循规蹈矩,总觉得没有趣味,抓不住人,而奥西普的戏很少,已经删了一些,这段戏不能再删,否则人物形象立不起来。排到最后,有一天,焦晃对他说:“你是我的仆人,你应该神气一些,你也应该跟着摆谱。”由此,他就戴着帽子、穿着大衣、挺着肚子、摆着绅士派头的样子走上场。我们把赫列斯达柯夫的帽子、手杖分开摆,让奥西普走了一个圆场,他上场、下场都记得给他们行礼,很有礼貌。这一下子,戏就上去了。他比主人更清楚他们把他当成大官了,他要保持贵族仆人的身份。我记得旧上海和平饭店的看门的、运行李的侍从,身上穿得挺括,也有贵族的气质。有时候,我们只抓住他是一个仆人的身份,而忽视了他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是谁的仆人。如此,他摆谱,一拉腔拉调,就把市长等人唬得团团转。

▲:记得市长问他:“你们老爷在路上最喜欢什么?”奥西普慢吞吞地,还来一点幽默:“他喜欢什么事看情形而定,一般地说,他最喜欢人家好好地招待他。”妙就妙在下面一句话,“即使是对我们下人也很关心,每到一个地方,他常常要问:怎么样?奥西普,招待得周不周到?他们让你吃得好不好?我说:算了吧,我只是个下人。”观众大笑,他越是平静地说,就越有效果。于是,市长、市长夫人、市长女儿,都跟着给钱。此处,他比他的主人更灵活,更会坑蒙拐骗。

陈:这个演员有些冷幽默,他排戏喜欢找感觉,很多人认为他的戏温,我说,别着急,每个演员都有自己一套,特别是开头独白,要找到一个正确的创作状态,不容易。我没有去催他,他头大脸大,身材魁梧,声音厚实,眼睛有神,站出来有分量。

▲:他这个滑稽幽默在里面,他看小主人和市长女儿接吻的时候,跑上去,拿手杖敲了一下赫列斯达柯夫的屁股:“马上准备好了,该走了!”这一敲,老仆人和主人的亲密关系一下子就出来了。您觉得母女这两演员演得怎么样?

陈:你说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觉得夫人这个角色超出了观众的想象,一般想这个市长老婆又胖又丑,俗到底。顾永菲过去饰演电影《雷雨》中的蘩漪,是一个忧郁美人。我听说她来演,有点觉得不合适,是不是太漂亮了?可现在一看,顶好,她现在发福了,胖多了,而且一点忧郁也没有了,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很泼辣,很开朗,总是笑呵呵的,很适合这个角色。

陈: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她要和焦晃搭戏,第三场焦晃要和她调情,第四场要跪下来向她求爱,那就得有点风韵吧,有那么一点女人的魅力吧,要是挑一个丑的,肥胖女人去演,可以耍一耍,闹一闹,那就没劲了,只能是胡闹。这个角色要有点风韵。在戏中,她很自信,总对丈夫讲:“你不懂,女人的事,你不懂。”她自以为这方面有经验,穿什么,戴什么,她都考究。她不是和女儿争穿浅黄色的长裙吗?她随身带着扇子、镜子,爱模仿彼得堡贵族女人,一想到到彼得堡去住就想到在屋子里洒满龙涎香水,她很会享受。市长讲她在钦差面前太随便,她反咬市长没有见过世面:“我一见他面之后就有数了。”其实这种市长夫人,有点姿色,装模作样,模仿京城的贵族妇人的样子,自我欣赏的架势,最恶心。

▲:对,不能只是外在的丑,而是要内在的“丑”、“俗”到家。如果选个丑角来演就脸谱化了。

陈:总之一句话,要有戏,不是一个脸谱。所以,又俗,又有风情,又强势,才好玩。女儿和妈妈比,妈妈强势,女儿有时还胆怯,女儿拼命抵抗。第四场气得跺脚急叫:“妈妈……妈妈……”潜台词是,妈妈您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才不要脸!

▲:一般人以为,女儿一定会战胜妈妈,但又觉得这个妈妈厉害,一个年轻,一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陈:女人三十七八岁,有时候比二十岁时更有风韵,她们有生活阅历。

▲:尤其这个假钦差,我估计三四十岁,他对母亲倒是更有感觉,求爱时,他用那个垫子特别有意思。

陈:赫列斯达柯夫求爱,对女儿是单腿下跪,对母亲是双腿下跪,一是硬,二是脏,用垫子是焦晃想出来的,因为他穿的是白裤子,一跪就脏,站起来就很难看,几场演下来就不能穿了。

▲:我原以为这是导演有意识的创造,没想到是无意中想出来的。

陈:这是创作中的一个经验,有时候演员的即兴处理,有些不妥,你不要否定,即使在这个舞台上出现一些事故,也不要紧张,开始垫子留在台上有些碍事,后来赫列斯达柯夫两次跪在垫子上,后来市长又跪,最后赫列斯达柯夫装疯,把垫子往天上扔,垫子成为一个有表现力的道具。

▲:我看到杨昆被“妈妈”责骂躲在身后哭得很可怜,后来赫列斯达柯夫当市长面讲:“我爱她,我是向玛丽亚·安东诺芙娜求婚了。”向女儿伸出手,此时女儿绕过妈妈,绕过垫子,投向赫列斯达柯夫的怀抱,那种真情的感觉,特别有趣。我觉得喜剧仍然可以真实地感受,真实地交流。

陈:对,完全应该这样做,所谓真的体验,不是让你挤感情,而要有机交流、有机适应。前面一次两次挨妈妈骂,完全失去招架的能力。一个小姑娘,本来应该属于她的爱情,被无情的老娘给抢去了,她不难过?结果,对方爱的还是她,她不激动?她会大声说:“我也爱你!”她演得越真诚、越可爱,也就越好笑。

▲:这个角色有两个人演,你觉得哪个演得更好?

陈:第一轮演下来,杨昆有拍戏任务,我们就请了唐亚萍,我不让她完全模仿杨昆,而是要从自己的创作个性出发。两个人演得更有千秋,杨昆小巧活泼,节奏好,唐亚萍傻戆乡气,乡下姑娘味道浓。

▲:今天我的收获很大,这样随便的漫谈,更有意思。最后我要说一个小插曲。那天,我看你们彩排,商人送礼时,其中提篮中有一只鹅,突然鹅叫了,而且老叫不停,大家都讲不能用,你坚持用,昨天演出时效果很好。

陈:它有意思,它有活力,出人意料,调节气氛,许多观众都说好。有的同志怕鹅叫,抢戏,我把鹅的嘴粘住不就完了吗?

▲:结果还是叫了两声,观众高兴啊!好玩啊!我觉得您这个戏,再三强调思想性,严肃性,但您在处理中,一直保持戏剧的可看性、观赏性。送鹅有乡土气息。陈:所谓严肃性,是指对创作的认真态度,不是板着面孔教训人,所谓思想性,是指一个艺术创作总要引起人们对人生的思考,不能光搞笑,光讲娱乐。作为戏剧,总得有戏,有活生生的人物,通过戏剧情节,人物的行为来提示思想,因此,我们的注意力是演活每一个角色。创造典型人物形象,就得有艺术性、观赏性、趣味性。商人向“钦差大臣”申冤,他们还得送礼物,这就很有趣啦,这也是讽刺呀!小城市的人送布匹、送糖、送盘子,也送鹅,这说明是个乡下老百姓送的东西,土特产都搬上来了。早几年安徽人到上海来,送两只鸡到府上去,没有吗?这不叫自然主义?这是典型的现实生活,艺术创作不要有什么条条框框,要有趣味,有点生命力的东西,特别有意思。我让那个小女仆光着脚走,为什么?生活气息。

▲:没想到小鹅上场给戏带来的活力,特别是没多叫,只叫了两声,真叫人乐。对不起已经六点半了,您要到剧场去。我学到很多东西,我心中有底了。

陈:谢谢你对我们戏的关心!

▲:谢谢您!

(注:本来打算访谈后,回去写一篇剧评,但觉得这次访谈本身很有意思,就不另做文章,直接将它整理成文,供读者参考。)

①上海戏剧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