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尽尘埃,金子终会发光,果戈理连同他的《钦差大臣》,今天早就是享誉世界剧坛的响亮名字。中国自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搬演讽刺喜剧《钦差大臣》后,果戈理“含泪微笑”的讽刺喜剧,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中国读者和观众正是通过《死魂灵》、《钦差大臣》等作品认识果戈理,并以此对胸怀宽阔的俄罗斯文学和戏剧有了最初成系统的感悟。据初步统计,讽刺喜剧《钦差大臣》在中国至少有十多个中文译本,而近一个世纪,果戈理的创作在中国尤其拥有广大的受众。进入21世纪,有关果戈理的研究也在学术界热度不减。媒体称,自2002年至2008年间,在国内各类期刊上发表的有关果戈理的论文大约一百多篇。中国学术界对于果戈理作品的关注,事实上也面临着新的突破。
现实中果戈理也曾经为《钦差大臣》上演引出的各种风波作出过回应,1842年,果戈理写就《新喜剧演出散场后的剧场门口》,他在其中描绘了整个社会对《钦差大臣》上演后的种种反馈。可以视作是他对讽刺喜剧《钦差大臣》遭逢热议之后,自己在艺术创作与作品社会价值两个方面的认真反思。
就创作状况而言,果戈理创作最为丰硕的年代应当在1830年之后。这段时期,果戈理不仅创作技艺日臻成熟,尤为重要的是他对艺术创作社会价值的认识日渐深刻。他认为,当时世风日下的俄罗斯社会,讽刺艺术应当处于所有艺术的尖端。果戈理在《新喜剧演出散场后的剧场门口》中说:“喜剧从一开始便是社会的人民的创造。至少,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本人就是这样表现的。”他从实践与理论结合层面透析了讽刺喜剧艺术与生俱来的使命,重申讽刺喜剧的社会性追求具有不可比拟性。果戈理认为,讽刺文学的社会价值并不局限于暴露现实社会弊端,它是在一种幽默滑稽的艺术氛围中,让读者观众认识社会的本质从而鞭挞社会弊端,并批判现实社会中的丑恶。
在果戈理的《钦差大臣》中,几乎所有出场人物都服从于他对讽刺喜剧的艺术见解。舞台上的每个人物,无论主角、配角都有着“这个人物”特有的个性,无论是舞台上的中心人物,还是连缀剧情的小人物,没有一个不在舞台上具有他们不可或缺的位置。在果戈理讽刺喜剧作品中,舞台上人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关系,其背后恰好是俄罗斯各阶层之间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
诚然,我们在《钦差大臣》中没有看到一个正面人物,也没有看到上至骗子赫列斯达柯夫,下至各级腐败贪官受到实质性的惩戒。似乎与传统喜剧“惩恶扬善”的规范不合,但是,这正是果戈理喜剧直抵人心的讽刺力量,舞台上的群小,受到的是观众的惩罚,这才是讽刺喜剧的力量所在。
《钦差大臣》显著的艺术特点是“自己脸丑,莫怨镜子”。赫尔岑曾说:“在果戈理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把俄国官僚的病理解剖过程写得这样完整,他一面嘲笑,一面透视这种卑鄙,可恶的灵魂最隐蔽的痛苦。”①这正是恰如其分的评价。
五
再次聚焦以上戏表演系59届为班底的话剧《钦差大臣》。至少,五十年后推出的这台话剧力作,展现了这个班底两个超强能力,即导演总体把握的能力以及演员们团队作战的能力。就导演调度而言,从祝酒一场到歌舞场面的穿插,从天使巫婆到读信时候互相撕咬,从市长的崩溃到市长的凶狠,展现出导演对于戏剧层次变化的准确把握。与此同时,在《钦差大臣》舞台上,焦晃、张先衡、杜冶秋、向能春、卢若萍等,以及随后毕业于上戏表演系的顾永菲、陈少泽、杨昆等演员现场交流的默契都让观众叹服。事实上,《钦差大臣》台前幕后的通力合作,已经在制造一种难以复制的舞台艺术典范。
作为《钦差大臣》的中心人物,焦晃饰演的这个即使吹牛也很真诚的赫列斯达柯夫,其定位并非职业骗子,在赫列斯达柯夫一步步当上“钦差大臣”的过程中,这个人物的心理变幻、形体变化,在焦晃大开大合又不失细腻的表演中,让观众过目难忘。很明显,焦晃深谙果戈理剧本的个中三昧,将赫列斯达柯夫从穷途末路之时的担惊受怕,到受宠若惊后的得意忘形渲染出了条分缕析的“层次感”。张先衡饰演的市长安东是《钦差大臣》的另一个亮点,第一幕里,忧心不已的市长安东,具有大段的台词演绎。随后的几幕,几乎赫列斯达柯夫的主要对手戏,全由市长安东承揽了。朱艺饰演的奥西普,许守钦饰演的督学,王家驹、向能春饰演的波布钦斯基和陶布钦斯基,功力非凡的一批老演员,的确让后来者见识了正宗话剧艺术的力量。
《钦差大臣》演出结束,导演陈明正说:“他们的爆发力都在,身上的艺术分量还在,与五十年前只求技巧相比,现在这些演员都有了足够的人生阅历,从中提取一部分,就能迅速进入角色。”
无论如何,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是一台享誉世界的喜剧,而这班演员也是按照喜剧的规范进行排练的,这是某种程度上经典艺术的保障。但是,随着排练的进度,随着剧情的深入,随着观众对于《钦差大臣》的体味,“虽然还是喜剧,但更多地深入到角色内涵之中,去阐发人世百态了……”一个老观众这样说。
这句话,代表了不少观众的心声。
曾经沧海难为水,正因为他们每个人阅历的丰富,在舞台上,他们赋予了果戈理讽刺喜剧《钦差大臣》难以匹敌的准确性和深刻性。
六
作为上戏59届表演班助教,《钦差大臣》总导演陈明正教授在许多研究者的印象里,其导演风格似乎更多地与民族性联系在一起。这个印象原本不错,陈明正导演的确以他平和兼容的秉性,致力于在话剧这一所谓“舶来”艺术的舞台上,探索着民族特色、民族风格的演剧艺术传承。但是,许多人或许还了解不多,陈明正教授的导演理念,却是源于异域,他有着十足的“洋派”导演体系。
陈明正导演一直对五十年前来上戏指导戏剧教学的苏联专家列普柯夫斯卡娅记忆犹新。列普柯夫斯卡娅来中国前是苏联列宁格勒戏剧学院的戏剧教授,当初她来华的主要任务是在两年内协助上戏建立表演师资进修班,她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认识清晰,从元素训练到角色创造,她不仅为表演师资进修班排练了莎士比亚经典剧作《无事生非》、苏联剧作《决裂》,还作为指导教师负责表演系59届的表演专业课程。
列普柯夫斯卡娅注重演员对于形体动作法的要求,这也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后期对于演员训练的基本要求。她从苏联带来了一套大积木,让学生们在快乐中展开想象的翅膀。“童心”理论的建立,不仅使59届同学得到了在舞台有限空间展开无限创造力的契机,也给陈明正教授的导演艺术打上了最初的印记。
观众能够从陈明正教授的一系列作品中,纵向体味他风格各异,却又一脉相承的导演艺术。可以感受得到,《钦差大臣》是他导演作品花园中一朵最新绽放的花朵。在陈明正教授导演的话剧《家》里,尽管悲剧的结局无可回避,但他依然坚持让观众从绝望中感受到觉醒的希望。在他的导演意念下,鸣凤走向死亡的场景让观众过目难忘:空旷的舞台,盛开的莲花,宁静的湖水,与即将消亡的少女美好生命映照……这一切,在此刻的舞台上呈现出一种空灵、纯粹的意象,观众感受到的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审美体验。
话剧《黑骏马》改编自作家张承志同名小说,原作很短,几乎没有提供更多的情节结构,也似乎并不适宜于舞台演绎。但陈明正以散点结构的舞台调度,以写意、象征、诗化并重的戏剧语言,展现了一位内蒙骑手回归草原找寻遗失爱情的故事。舞台上,观众视线里无垠的草原上缀着灯光打出的蒙古包、栅栏、奶桶、车轮影像,演员丰富的形体动作在其中并不止于造型作用,人物的思想情感以此强烈外化,赋予了《黑骏马》在诗意美之外一种哲理深刻性。也因此,《黑骏马》演罢,戏剧大师黄佐临难抑激动,特意给陈明正教授写来热情洋溢的贺信,以示肯定。
话剧《芸香》将演员以形体动作外化意识的舞台表演魅力展现到极致。《美国来的妻子》则强调小剧场话剧特定氛围,注重演员在此情此景下心灵的交流与默契。改编自滑稽戏《CPT不正常》的话剧《公用厨房》,不仅保留了上海市民文化的原味,更以写实舞台展示了陈明正教授“海派戏剧”的风采。因为民族,所以国际,陈明正教授导演的话剧《白娘娘》、《庄周戏妻》等剧目,正因为其中洋溢的浓厚中国文化意蕴,作为国际戏剧交流作品,多次应邀作国际展演,带给我们另外一个博大的研究课题。
对于话剧《钦差大臣》,陈明正导演要求自己不仅把握戏剧的完整性,更要表现出它的独特性,必须在对于果戈理的准确理解中表现《钦差大臣》迥异于闹剧的幽默艺术。陈明正教授已经将自己的生命与话剧舞台融为一体了。几十年来,他的艺术经历同他的人生道路如出一辙,助教、讲师、教授,再到上戏以至上海导演艺术的一面旗帜,一步步是如此踏实、平和,像他的舞台调度,纵使悲剧,也要将其演绎出耐人寻味的诗意。
因此,我们说《钦差大臣》只是一个最新成果,大戏正酣,还远远没到幕落时候。
①上海戏剧学院研究生部办公室主任。
①季莫菲耶夫:《俄罗斯苏维埃文学简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第216页。
②季莫菲耶夫:《俄罗斯苏维埃文学简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第216页。
①王艳、李莉:《果戈理与〈钦差大臣〉》,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
②王艳、李莉:《果戈理与〈钦差大臣〉》,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
①赫尔岑:《论俄国革命思想的发展》,载《赫尔岑论文学》,辛未艾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第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