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①
很早,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拜托朋友预定了最好的位子。11月20日,为了焦晃先生,为了果戈理的《钦差大臣》,为了上戏59届的传奇班,这个夜晚我有了个不见不散的约会。
世事难料,波折不断。直到走进上戏剧院,环顾四周的那一刻,还是不能相信,我终于是来成了。看着渐渐坐满的席位,就像是第一次进剧院看话剧那样,一种很真切的存在感溢满周身,切实地,感到自己活了。
也算是一个夙愿吧,总想着长大了,要请母亲看话剧,看焦晃的话剧,虽晚,现下达成了。
上戏59届的毕业生们深受苏联传统戏剧艺术的浸润,继承和信奉着斯氏衣钵,而传奇中的传奇——焦晃更是坚定不移地将现实主义的以心灵体验为基础和注重实践贯彻始终、坚持到底。俄国文学曾是母亲那一代中国人的心头好,果戈理又是俄国文学家中的大家,以斯氏理论体系来诠释俄国文学巨匠的作品,该是怎样的精彩?而从焦晃当年的毕业大戏《疾风知劲草》开始,母亲就为这个演技可以换颜、气止容度超群的人所折服,现在以这样一出经典、当初半途夭折的毕业公演剧目来回馈母亲,该是怎样的完美?
虽然时间仓促,之前还是从书橱里翻出《果戈理精选集》来草草复习一遍。相比其他的剧作家来说,果戈理非常注重现场效果,尤其关切实际演出与自己期许间的差距,因此他在剧本中的提示和批注就显得多而详尽。虽然《钦差大臣》是出讽刺喜剧,但从字里行间中能看出作者无微不至的严谨和细致,这对演出者来说既是指导,同时也是束缚。对这些泡在舞台上超过半个世纪的老戏骨们,我是毫不担心的,我有的是好奇和属于期待的兴奋。
一个小县市的市长紧急召集政府中的头面人物,通知大家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彼得堡来了一位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入戏慢是我的缺点,迟迟不能平定的兴奋加剧了这一缺点,而一开场,法官的烟又呛得我十魂里跑了七魂,再加上这是一场群戏,虽说各有各貌,人物鲜明,还是容易分散注意力。好在演市长的是张先衡,他的台词功夫是出名地好,这会他的声音就像捏紧的拳头,不张扬但极具威势,不是很用力,却句句都在你耳朵里嗡嗡作响,收拢着四散的心神。市长大人在这出剧中是个极吃重的角色,不输于骗子赫列斯达柯夫,还有着大段大段的台词,剧末的戏眼更着落在他身上,或许正因为如此,张先衡的整场演出包括台词都显得有些紧,控制得过了些。
陈少泽的邮政局长多少让我吃惊,看惯了他演的正面角色,冷不丁见他耍宝,一副自以为优雅的蹩脚腔调是法国文学和电影里常见的那种戴假发套的人物,让我认了老半天才认出保密局的陈啸尘来。
市长夫人安娜是由久违了的顾永菲担纲的,忧郁美人到了迟暮,黄色绸裙做得过于肥胖,不过基于她的角色是虚荣可笑而又自以为是的半老徐娘,就不难理解了。
市长女儿玛丽亚选了杨昆,当我看到她打着两个粉红的蝴蝶发结,穿着连裤的红裙憨憨地出场时,我不得不佩服导演的眼光,玛丽亚或许就该这样。
旅馆里,仆人奥西普在发牢骚,埋怨主人的挥霍无度,怀念彼得堡的风花雪月,叨叨中居然夹出一句上海话“我的阿爹阿娘来”,引来一片哄笑。这不能不说是神来之笔,原剧本中有不少对今人来说冷僻的俚语典故,直译或解释都达不到效果,唯有这样既传神又省力,还能瞬时建立与观众的亲密和默契。
说实话,我一直在走神,因为在等待,随着时间的流逝,心在嗵嗵直蹦,直到那束追光定格在右手的台口,一个身穿鲜红色燕尾服,头戴黑色高筒窄边礼帽的人影出现了,瞬间全场毕静,而我听到了心扑通一下归位的声音。
第一眼,焦晃。第二眼,赫列斯达柯夫。
长身玉立,慵懒风雅,挟着斯蒂克,微微侧身,似轻还重,似重还轻的几步路,一个满怀心事的花花公子已经印在脑膜上了。进门,脱帽,交斯蒂克,脱白手套,脱一只往后甩一只,这个轻浮的满腹怨气的纨绔子弟,即使是穷得当光衣服,饿得背脊贴到胸骨,都还要玩一把花架子。只是这该死的花架子配上他那浅黄的头发,黑色的亮亮眼睛,懒洋洋的有气无力的嗓音,拿我妈妈的话说,风度就是这么翩翩起来的,活脱的迷死人不偿命。
见过焦晃演安东尼,演黑人中士,演画家、教授、唐朝太子、清朝帝王,或持重或悲壮,或懦弱或儒雅,或阴狠或大气,都是些有骨子的人物,还真没见过他演这样的拆白党一流。原来曾瞎想让焦晃演市长会是怎么好玩,想想赫列斯达柯夫不难,真见到了,才体会到演赫列斯达柯夫何其难。站一站,便是浊世里立得一翩翩空皮囊,先不论焦先生此刻的年纪和外貌,说不难的,是演员的,自己去台口试试,看人信不信。
赫列斯达柯夫赌光了钱,欠了旅馆老板两星期的账,被饿翻的赫列斯达柯夫端起主人和上等人的架子命令仆人和伙计让老板给他开饭,而且是好饭。再也听不到焦先生那熟悉的低沉而稳重的嗓音了,那音色立了起来,高了半度后有了青年人的通透感。对着老仆人,他就是个耍赖的少公子,而对着旅馆伙计,他先是和颜悦色地聊家常聊天气,绕着绕着便声音发虚地说到开饭,最后索性胡扯:“你对老板说,我不像他,他以为他是乡下人饿一天没有关系,我饿坏了要出事的。”
赫列斯达柯夫并不想吃霸王餐,他是龙困浅滩,斗不过空空的肚子。“饿得都恶心了”对他而言真是平生受过的最大的委屈,他不想欠账只想赊账,赖账是想也没想过,所以他才觉得不给赊账的地方真是“卑鄙无耻”。焦晃先生在这里用了一种虚弱的近乎怨妇般的语气和情绪,显示了赫列斯达柯夫是怎样一个膏粱子弟。
“这是汤吗,没有人喝过这样的汤,这是涮锅水。”生活优裕的赫列斯达柯夫在最先的饿劲过去后开始挑剔,这里的无实物表演显露了焦先生的功底精湛。他一边抱怨一边嘴手不停:“这汤里漂的不是油,是毛。我告诉你,就没有人会喝这样的汤。
这是肉吗,这是斧头,知道斧头干什么的?砍木头的!”他拼命地切拼命地嚼,揉着酸胀到抽筋的腮帮子:“完全嚼不动,崩坏了我的牙。没有了吗,再也没有了别的了吗?”最后他一推盘子,大大叹口气:“等于没有吃,倒把我的胃口吊起来了。”
观众都在为赫列斯达柯夫轻轻发笑,焦晃将赫列斯达柯夫的那种自说自话的适度夸张展现得自然而然,既细致又松弛,节奏分寸把握得无懈可击,随手拈来就是的轻松状态让我都有按遥控倒回重看的冲动。
这个骗子赫列斯达柯夫怎么能这样好玩有魅力呢?果戈理对这个人物有着很明确的定义,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骗子,不是坏人,而是个普遍的,在任何人身上都该找得到影子的人。只有当他意识到自己的优势,认识到利益的时候,他性格中潜藏的顽劣才会冒头。赫列斯达柯夫不该是这个闹剧的罪魁祸首,更不能成为某些人及其结果的借口。果戈理竭力要澄清这点不被人歪曲,是想让这个故事具有更广泛更深刻的意义。而恰恰是准确地把握住了这一点,焦晃先生赋予了赫列斯达柯夫不一样的光彩。
市长的光临,赫列斯达柯夫以为老板告发了自己要坐牢了,吓得死也不肯离开,而市长误认为“钦差大臣”受了慢待在大发脾气,因此更加殷勤侍奉,误会由此展开。受到了邀请的赫列斯达柯夫为自己彼得堡上等人的身份终于受到了乡下人的重视而喜不自禁,乐颠颠地跟着市长去参观做客,这时的他还是谦谦中带点拘谨的。
赫列斯达柯夫在市长家下榻,醇酒佳肴美人,恍然中他又回到了自己惯熟且擅长的社交圈里,于是乎焦晃先生的表演彻底放开了,因为赫列斯达柯夫要大显身手了。他的脚步轻捷略带醉态,仿佛连骨头都轻飘起来,眼神游离暧昧,四处放电,嘴巴就更没边了,部长将军乃至沙皇,吓得官员们簌簌发抖,而他不过是熟极而流的侃大山而已。
赫列斯达柯夫的花花公子调调对安娜母女的曲意逢迎是最敏感的,这种左右逢源的小伎俩在他应该是最拿手和乐此不疲的,这是他生活的乐趣和调味品。自个送上门的东西,哪有不收的道理,却之不恭,对钱如此,对女人,也是一样。正因为你们自己弯下了腰,赫列斯达柯夫的心理和态度才发生了微妙而清晰的变化。
整场演出中,我认为最难最见功力的是“觐见”一场,最华彩最好看的是“求婚”一场。这是赫列斯达柯夫作为骗子的两项证据,骗财和骗色。
“觐见”一场中法官、邮政局长、教育局长、慈善医院院长和地主轮番求见,人物不同,目的相同,结果相同,处理得稍软很容易陷入沉闷沦为乏味的过场,而只要过激一点,赫列斯达柯夫的面目就会可憎可恶,喜剧就成了正剧。
一觉睡醒,赫列斯达柯夫发现自己成了了不得的大人物,只是还不知水深水浅。他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所有求见者,从小心翼翼的试探逐渐过渡到不可一世的傲然,妙就妙在这个赫列斯达柯夫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贯的温文有礼,而态度的由恭到倨,变化细微清晰但却来去无痕。
第一个来者是法官,赫列斯达柯夫很是花了一番工夫应付,紧张到要崩溃的法官失手将贿赂的钞票掉落,赫列斯达柯夫试探着借钱,交易迅速达成,两人均松了口气,这一段的节奏有意处理得较慢且涩。油滑的邮政局长进门,有了经验的赫列斯达柯夫态度从容多了,借钱时的口吻是商量的,口气却随意而不容推辞,这一段流畅得有如邮政局长进门时所用的滑步。胆小如鼠的教育局长简直要爬着说话,赫列斯达柯夫洒脱的态度真是令人如沐春风,但那却是居高临下者的和蔼可亲,他不仅抽起了雪茄还不吝赏赐甚至和对方开起了无伤大雅的玩笑,只可惜对方是个扶不起来的,让人没趣还生出了厌烦,赫列斯达柯夫快刀斩乱麻地借钱,草草结束了两人的会面。慈善医院院长仗着一回生两回熟,居然向赫列斯达柯夫打起了小报告,随意把脚跷上桌的赫列斯达柯夫开心地听完了八卦,也让竹杠坐地涨了价。最后进来的是两个小丑人物,想要在彼得堡扬名弄点好处的小城地主。赫列斯达柯夫已经懒得起身应付了,随口敷衍着,但本着雁过拔毛的不落空心理,随随便便就掏空了两人的口袋。这一场次的戏节奏分明,或快或慢起伏有致,赫列斯达柯夫的心理因对手和形势的不同而相应变化并层层推进,这种细腻到肌理的挖掘和体现,是我生平仅见。
市长女儿玛丽亚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招惹情场高手,调情就好比享用饭后甜品的赫列斯达柯夫岂能错过这逢场作戏的大好机会。焦晃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和悠扬顿挫的语调,营造出不可思议的魅惑效果,配合着假模假式、似笑非笑的表情、夸张到略显造作的肢体动作,让人看得又是心惊又是叹服,花花公子的手段绝对不是浪得虚名,而要当一个合格的花花公子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