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艺①
我从事表演艺术工作,可谓是偶然中的必然。我十六岁参军,曾上过抗美援朝前线。因为从小喜欢文艺,后被调入部队文艺俱乐部任文艺指导员。当时的总政治部部长就是后来任上海市市长的陈毅。总政治部发下来了一些介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书籍和材料,如《〈演员的自我修养〉听讲笔记》等。我就在那时接触到了斯坦尼体系。我这才发现,原来要演活一个人物,绝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里面可真是大有学问。于是,我立志要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并一心一意准备报考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
没想到初试、复试通过后,我们还面临一场“暗考”。原来,入学后,老师让同学们分成几个组,自己找剧本,排一个片段出来。其实这是一次“摸底考试”,只是这次考试是自由命题,充分依照学生自己的兴趣,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我选了一个名为《开会忙》的片段。剧中讽刺了机关里文山会海、人浮于事、夸夸其谈的现象。我演的是一个小人物,他忙于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有一次他躲在门后偷听首长讲话,既好奇,又胆战心惊,神态滑稽,洋相百出。当时观看这个片段的人有很多,朱端钧教务长和高年级的同学也在其中,大家全都哈哈大笑。朱教务长平时是个既温文尔雅又严肃认真的“老夫子”,这次居然也放声大笑,说明这个片段的喜剧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我想我大概在入学的时候就有了演喜剧的机会。没想到读书时和毕业后,因为我的脸型、体型比较粗犷、威武,所以导演、制片人都喜欢把我往工农兵首长的角色上“靠”。我把团长、师长、军长都演全了,可就是极少再接触喜剧角色。我在剧中扮演的大多是一些严肃的人物,似乎和喜剧不沾边。这次扮演《钦差大臣》中的奥西普,可谓是解开了自己五十年的喜剧“情结”。
当然,接演《钦差大臣》,我一开始还是有些犹豫的。毕竟自己已经是七十好几、奔八十的人了。不说有没有体力在排演场上、舞台上撑下去,仅背台词一项,就是一项足够艰巨的任务了。但焦晃找到我,执意要我参演《钦差大臣》。我过去在电视剧《汉武大帝》中演晁错,在《乾隆王朝》中演国泰(一个大贪官),都是因为焦晃的推荐而参演的。这次他再次盛情邀请我,我实在不好意思推却。同时,《钦差大臣》本身就是一部深刻揭露现实的经典名剧,而且剧组里的同志都是多年的老朋友,这一切又都促使我决定再试一试、搏一搏。我对剧组的同志们说:“重活儿我现在是干不动了,就让我演个戏份轻一点儿的角色吧。”大家都说剧中的奥西普戏份不是很多,而且年龄、体态上也与我比较接近,于是我就接下了演奥西普的任务了。没想到“对词”对下来,我发现,这个角色的台词一点也不少。尤其是第二幕的第一场,奥西普独自一人饥肠辘辘地待在旅馆里,自言自语地针对少东家赫列斯达柯夫的放荡行为发表了长长的一通牢骚话。另外,这个剧组大多是59届的同学,他们当年排过这部戏,至少完成了一半的工作,而我是上戏表演系60届校友,从未接触过这部戏,难免对该戏比较陌生。对于这部戏的翻译版本,焦晃以及其他很多同志都不想照本宣科,而是希望有所删改和再创造,使台词更适合舞台演出。而陈明正老师在导戏过程中也是很善于改戏的。只是我的年龄摆在那里,记性差了许多,要强记这些经常改动的台词和动作,实在是不小的挑战。常常是刚记住了这里又忘记了那里,但着急也没用,还得回过头来再继续练。每天排练下来,累得连台阶都跨不上去了。好在排演时间还算充裕,我可以慢慢对人物熟悉起来,每天的微小进步(这种“微小”的程度,有时在当时根本就看不出来),终于能累积到一个大的飞跃。当我终于能熟练地掌握人物的语言和行动时,我感到舞台上的“我”已经与奥西普融为一体了。这次排演《钦差大臣》,让我在自己年迈的时候再次经历了一个演员创造角色时“由不自由到自由”的历程,令我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钦差大臣》中的奥西普是一个小人物,但又很有特点。我过去演“首长”比较多,这次演一个老仆人,确实比较新鲜。但是该怎么创造这个角色呢?在第一阶段的连排的时候,娄际成和陈家林老师都认为我演的奥西普太“凶”了,不像仆人,倒像一个“大家长”,老是在管教赫列斯达柯夫。这引起了我的思考。实际上,我对自己当时创作的方向也不是很满意。那么,该怎么去平衡,才能使这个人物既不那么“凶”,又不显“窝囊”,能体现他作为有钱人家的一个有分量的“老仆人”、“老管家”所具有的特点呢?我看了这部戏的苏联电影版本。电影中的奥西普由苏联的一位功勋演员扮演。他饰演的这个老仆人就很不一般。片中其他的角色时常处在亢奋和激动状态中,节奏比较热烈,但这个奥西普却很冷静,节奏不快但又拿捏得恰如其分,冷静缓慢中透出老年人特有的“可爱”之感。我的夫人看了这部电影后,也觉得里面的奥西普很“可爱”,她鼓励我抓住奥西普“可爱”的一面,试着从这里下手,去平衡我一开始为人物设计的“家长式作风”。于是我就开始琢磨奥西普这个角色性格的多重性了。根据剧中的内容,我推断奥西普和赫列斯达柯夫之间,既是仆人和主人的关系,又是大人和孩子的关系。比如,奥西普曾抱怨过:“老太爷要我管着他(赫列斯达柯夫),我管得了他吗?”可见,老太爷对奥西普十分信任。在老太爷看来,奥西普当年就是百里挑一的“好农奴”,对主人忠心耿耿,所以当自己的儿子独自在京城做小文官时,要派这个老仆人去照料儿子的生活,并且还要“管着他”,免得他惹是生非。老太爷太了解自己儿子的公子哥儿脾性了,对他实在有些不放心。派个忠实的、有一定分量老仆人跟在儿子身边,这对于做老父亲的来说也是人之常情。而在奥西普这一方来说,他是看着赫列斯达柯夫长大的,对这个少东家具备了某种长辈对小辈的关爱之情。虽然他常常抱怨赫列斯达柯夫不争气,不听他的劝告,但那是一种长辈对小辈的唠叨,而在很多具体的问题上,以及很多有外人的场合里,他倒是时时为这位少东家着想,处处在维护少东家的尊严呢。这倒是很像现在的一些父母,一面抱怨子女不争气,一面又甘愿替他们做牛做马;在家里数落孩子的不是,在外面又要“包庇”他们的缺点,时时不忘维护他们的利益。所以“奥西普”这个角色,他的这些“可叹而又可爱”之处,是不愁没有参考对象的。
在维护主人利益这样的“原则”问题上,奥西普可谓是忠心耿耿、心无旁骛。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老实巴交,一点小聪明都没有呢?显然也不是。比如,在第三幕在市长等人面前摆谱。当市长一家向奥西普打听赫列斯达柯夫的脾性和个人爱好时,奥西普私下里说:“(这次他们招待我们),(我们)已经吃得很好了,下次要吃得更好一点。”于是他摆出大户人家仆人的架势,既礼貌又体面地回答问题,把赫列斯达柯夫吹嘘了一通,还不忘旁敲侧击道:“他最喜欢人家好好地招待他,即使对我们下人也是很关心的。每到一个地方,他常常要问,‘怎么样,奥西普,招待得周不周到?他们让你吃得好不好……我只是一个下人。”当市长、市长夫人和市长女儿分别赏给他一些零花钱时,他乐开了花,忙不迭地道谢。当赫列斯达柯夫收受了大量钱款形式的贿赂,对商人们送来的方糖不感兴趣,想退还给他们时,奥西普代主人收下方糖,还说:“收下吧,老爷!路上用得着。”在剧中,奥西普常常抓住在他面前出现的“小利益”,不忘替主人的受贿行为“捡漏”,也为自己牟取一些蝇头小利。在这类情境里,我就让自己转动起那瞪得滚圆的眼珠,显出这个人高马大、体态发福、行动迟缓的老仆人“动小脑筋”、“打小算盘”的样子,以体现他滑稽可笑的一面。
第二幕的第一场,也就是奥西普那段长长的抱怨,对我而言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排演的早期阶段,我因为在这段戏中经常忘词,所以节奏比较拖沓,气氛也十分沉闷。很多同志都替我着急,我自己也很着急。不过,陈明正老师倒是很有把握,他说:“现在还是排练阶段,演员一边想台词一边往下创作,所以只能一句一句地往下说,节奏也就慢了许多。不过,随着演员对台词的熟悉,戏是会越演越快的。”我发现,陈老师在导演过程中虽然很喜欢改台词,但他又很善于梳理人物的思想和行为的逻辑线,到了排演的后期,只要这种改动和梳理基本上稳定下来,我就可以依照这种有逻辑的线索去记忆和演绎台词和动作,这比对着剧本死记硬背的效果好得多。比如奥西普在这场戏的开始,先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抱怨“肚子饿、回不了家”,然后交代出赫列斯达柯夫与他滞留在这里的来龙去脉,言语中透露出这位少东家贪玩好赌、乱摆阔气的习性。接着他起身离床,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感叹“还是乡下好”,又起身唱了一段乡间民歌。陈老师让“我”唱着唱着就扭起了屁股,显出那种饥肠辘辘时开始图实惠的心情,向往着“娶个乡下老婆,躺在火炕上吃馅饼”。再接下去他又说到了彼得堡的种种好处和坏处,还模仿京城“贵族式的”口吻。但一股“饿劲儿”袭来,他又开始生气,抱怨少东家赌钱赌得连衣服都卖了,还来到箱子边打开空空如也的箱子,透露出少东家一把年纪了还吊儿郎当、不讨老婆的信息。最后他再次躺回了床上,再次摸着空空如也的肚皮唉声叹气。这些语言伴随着节奏、动作、舞台地位的变化而变化,避免了沉闷和拖沓。
和这个剧组里饰演其他角色的同志一样,我在排演时也经历过“炮轰”阶段。这种边排演边热烈讨论的氛围真是令人难忘。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参与所有的创作过程,不仅顾及到自己出场的那部分戏,而且还为自己不出场的戏提意见。结果每个人在排演的早期和中期都既“炮轰”过别人,也被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炮轰”过。当时争得面红耳赤,但过后反而加深了情谊。我为我们这个团队总结出了三个特点:一、喜欢讨论、勤于磨合、互敬互爱、相互帮助;二、表导演以高龄艺术家为主,充分体现出对艺术的执著与热爱;三、相互信任、一呼百应,连演出合同都免签。以上三点使我们这部戏有了独特的魅力,也为年轻的艺术家们树立了榜样。
(采访整理:吴靖青)
①1960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曾在话剧《年青的一代》、《暴风雪中的烈火》、《彼岸》、《奥赛罗》、《月色溶溶》中任主演。主演的电影有:《英雄小八路》、《三毛从军记》。导演的作品有:话剧《月色溶溶》、《猜猜看,谁做资料员》、《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副导演)、《秦王李世民》(副导演),电视剧《别了,苦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