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油纸伞,独自徘徊在悠长、悠长又寂寞的雨巷……”有人写过这首诗。她没有伞,却有着诗里那丁香姑娘样的惆怅。这巷子,也像诗里的巷子,又窄又长。惟独这雨,渐淅沥沥,没个准数,像顽皮的孩子,让人握不住、把不牢。风,把雨扫在巷边的屋顶上,泛起一层层薄烟,像雾,像纱,迷迷漾漾的,笼得人心里难受。她听人说过,倘是心中有事,便可以在雨中有卵石的巷路上走着,却始终散不去积在心头的郁闷。她把一个不出声的、长艮的叹息抛落在身后,在窄窄的巷子里扩散、扩散……
她从她的老师那儿来。她是去讨教的。其实倒不如说她是去倾倒心头的委屈和郁闷。她弄不懂,老师教她们的时候,怎么竟讲得那样得心应于?
“干得怎样,小铃铛?”老师还叫着她在师专时的绰号,笑着,点着那满是银丝的头。老师还不到五十岁呢。
“不怎样,糟透了……”她摇着乌黑的头,嗓音有些打颤,脸色比这雨天还沉暗。
可不,当了两个月的班主任了,一切竞还是那么没头没脑。乱糟糟的。她很疲惫,一天除了要上好课和煞费精神地勾圈点划,还不得不挤出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去对付那些小马驹似的学生。“快变成老奶奶啦!”哥哥这么笑她。可她依旧拿班里的“四大金刚”元可奈何!那天大扫除,起先不错,小家伙们千得热火朝天。当她转个身,为了一把只剩疙瘩头的扫帚,“金刚们”竟打成一片。通明透亮的教室刹时变成了叫声四起、尘土飞扬的沙场。
“住手!你们这些……”
“飕”,那把疙瘩头直飞脑门,毫不犹豫地将她那细细的嗓膏堵在喉咙口。“叭嗒!”鼻梁上那副小巧的眼镜被摔得只剩下两根伶仃的细腿。她好不容易结束完了一切。那伤心的泪水也像这成串成线的雨珠簌簌地往下流个不住……
“吃不住劲了。”看透了似的,老师也摇了摇那满是银丝的头,“不喜欢啦?”
不喜欢!不,要是不喜欢,她当初能弃了医学院去进师范嘛!“可是……可是我干不好。老师,太难了!”她原想做个解嘲的笑,结果,杏眼里却噙满了盈盈的泪。
老师又笑了,笑得那么释然,“你还记得小时候找‘宝匣子’的事吗?”尽管满头的银丝给老师添了不少苍老,可那银丝却一丝不苟地向后拢着,在脑后结成一个亲切、严肃而叉高雅的大髻,让人见了不禁肃然起敬。
当然记得。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在一个小风习习、春光融融的日子里,老师带学生们去春游。头天下午,老师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长满枫树、松树、杉树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树的柳云山山坡上埋下了许多小礼物。有铅笔、小日记本、带香味的橡皮擦……特别是有一个老师亲手用木块钉成的、上了绿油漆的“小宝匣”。她们来到山坡上,在满是杂草、乱石的山坡上兴奋、激动地找呀找。一旦准发现了目标,获得了礼品,身后顿时就会响起一片欢呼声。那种满足得意的“喔——喔——”声拖得很长很长,满野都听得见。她没有喊。因为那些橡皮攘,印有大象、小猴的花铅笔,在她文具盒里有的是。她想的是那个绿色的“小宝匣”。她在草丛里、树根下、甚至不太大的岩缝里,翻呀。爬呀,直弄得汗水一个劲地往下流,在她沾满黄尘的小脸上冲出一道道的小沟。杉针把她的手刺得生疼,体面的小辫子也被树枝挂得乱蓬蓬……她筋疲力尽了。她什么也没得到。这下她灰心得不得了,差点没哭出声来。
“小铃铛,别着急。要耐心些,懂吗?老师陪着你!”不远的山坡上,响起老师温柔的声音。她看见老师站在一棵树下,山风吹着她那挺有精神的短发——那时的老师头上还没有银丝。
不知为什么。她的沮丧感一下子全没了。她下死劲地冲老师点点乱蓬蓬的头,又继续在草丛里翻着。从山坡的这头翻到山坡的那头……成成的汗水流进了她的嘴里,她正准备抬手抹抹脑门上的汗,“啊,那是什么?”她瞥见在一株不大的松树的枝上,有个用绿色丝带系着的小匣子在晃动,那颜色和松树的绿融在一起,叫人实在难分辨!“我找着了,我找着啦!”她欣喜若狂,欢叫着扑向那里。她了不起似的,等待着身后响起一片惊叹声,不料,山坡的四周是静悄悄的。同学们都上峰亭看江水去了。在静静的山坡上,只有老师仍立在那棵枫树下,向她挥动手中的帕子……一下子,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往外溢着幸福,包括从那被杉针剌了的手指而发出的隐隐的疼。她被感动得叉想哭了。
不是吗,从那时起,她似乎便下决心,长大一定要像老。师那样做个给人幸福的人!
“你应当拿出找‘宝匣子’的那股傻劲,去发现。不光是教导,懂吗,发现!”临走,老师抚着她一头秀头,送她一句话。
发现。发现什么呢?发现讲脏话、乱丢纸屑?发现上课玩小狗、小人,吃怪昧豆?她发现脖子上的缠缠绵绵、搅得人心烦的雨没有了;接着。她又发现一件小绿毛背心和一张有着圆圆眼睛、圆圆鼻子、圆圆嘴巴的圆圆脸。华磊——这个全年级鼎鼎大名的“金刚头”正擎着伞在她的身边走。那伞擎得是那样的高,那样的稳,以至不得不使他小心而又费力地踮起那双沾满泥水的脚。
“老师,我路过这里见你投撑伞呢!”从那圆圆的嘴里,露出两颗尖尖的虎齿。
“大老远的,你跑到这儿来……”像是询问。却又不无责备。
“你忘了,老师?你不是说过要我们每人献棵树苗给学校吗?你怎么不带我们去春游呢?”从那圆圆的嘴里,又吐出一个个圆圆的问号,脸上透着一种大人似的严肃和认真,“今天我去柳云山……”
柳云山,不是在郊外吗?她根本没想过要带他们去那。屋子里都不安分,到了野外,他们眼里还有她这老师吗?她曾随意提过要他们献株树苗给学校美化环境,说过就忘了。要分心的事太多了。可是,就为了她一句话,一株苗,在这雨里……蓦地,她住了脚,在漾漾的细雨里,她看见那张让人感到调皮、执拗、叉略显滑稽的脸上,一双黑黑的眸子里正闽着一种晶莹的真。这种真在感动着她,在驱逐着她心头那种郁闷;她还看见有株小树苗在那只圆圆的手中,正在雨中晃动着浑身的绿,这绿让她想到童年的“小宝匣”,想到老师给的“幸福”,想到自己似乎还欠缺得多……一阵惭愧侵袭着她,使她不安,叉使她畅然。
“你在想什么,老师?”男孩抬起圆圆的脑袋。她对男孩笑了笑,轻轻地说:“老帅在想呀。天晴了带你们去春游。”“太好啦,老师,太好啦。”男孩惊喜地叫起米,眉梢上有道小疤痕也天真快活地跳了一下。
她使劲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也用不着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今后该做的事还很多。她接过孩子手中的伞,把手搭在男孩的肩上,与他一起迈开了步。
他们挨得很近、很亲,在溅满水花的巷路上走着、走着,出了巷口,汇入了大街上撑伞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