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很多年了,它深深地刺痛着我折磨着我。我无法忘记。又没有勇气承认。多年来,它刀子一样时时刻刻切割我的肉体和灵魂,使我彻夜难眠。黑蛋,是我一手害了你呀!
我恨恨地对正往树上撒尿的二毛说:“二毛,你就能容黑蛋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
二毛自顾自地撒尿,软不拉叽地说:“可咱俩又打不过他。”
“一个一个上我们打不过,就一起上。你抱腿我搂腰,还能治不服这个兔崽子?”我握着小拳。
二毛瞥我一眼,声音低低的:“我怕咱俩也打不过他。牛崽说黑蛋爸会打拳,能不教黑蛋?”
“呸!软蛋!”我狠狠吐了口唾沫,把地上两只蚂蚁踩死。
那天在老晒场上,我们玩够捉迷藏的游戏,都四仰八叉躺在稻草堆上。我想拿牛崽寻开心,就叉着腰,学着电影里的样子哈哈笑着,叫牛崽从我的裤裆里爬过去。牛崽不肯,二毛说:“爬不爬?不爬就揍你!”
牛崽抹了鼻涕:“你凭什么揍我?我又没得罪你。’凭什么?就凭你不爬我就揍你。”二毛故意伸着脖子,斜着“斗鸡眼”,屁股撅得能拴羊。
“我就不爬。”牛崽梗着脖子,眼泪汪汪。
“爬不爬?”我跨前一步,一把抓住牛崽胸前农领,手指点着牛崽面门。
这时,从草堆里闪过一个身影,夹在我和牛崽之间:“不要凭……凭力气大,就……就欺负人。”
我一看是刚从山东搬来不久的黑二的儿子黑蛋,极轻蔑地斜了斜眼,鼻孔响亮喷出股浊气,学着黑蛋的语气:“我说谁呀,原来是小黑——黑——黑蛋呀!”我夸张地做着动作。逗得周围的孩子一阵哄笑。我自己也笑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二毛也凑着说:“哇,真是黑得像——像——像驴屎蛋呀!”
黑蛋脸一阵通红,又结巴着:“不……不要揭别人短。”!
我头一昂:“揭短?我还要揍你呢。二毛,上!给他点辣椒面瞧瞧。”
二毛比划着招势一脚踢向黑蛋的小肚子。就在脚快要触到他肚皮时,黑蛋伸手一捞,抓住二毛脚后跟,往上一提。二毛站立不稳,扑通跌在地上,裤子炸开条大口子,露出没揩净的屁股蛋,围观的孩子笑得捂着肚子。二毛臊得讲话有些口吃:“大牛哥,给……给我出气,接这个……黑驴屎蛋外来户。”
“笑什么笑!”我阴沉着脸,冲着发笑的孩子吼道。笑声陡停,可身子还在不停颤动。
我冲上去双手狠狠抠住黑蛋的膀子往身边拖,同时探出右腿想绊倒黑蛋。没想到黑蛋比我还滑,顺势把我使劲往后一带,右腿一绊,我“咣哧”摔倒,屁股扎着玻璃片,染成猴屁股。孩子们都幸灾乐祸地瞧着。我恼羞成怒,在众人面前我从未出过这么大的丑。我的自尊受到严重挫伤。我爬起来发疯一样扑过去,嘴里不住骂:“黑杂种,我跟你拼了。”黑蛋没出声。只轻轻抓住我的手往前一拉,我趔趔趄趄栽了个“狗抢屎”,弄得满嘴是泥,牙也跌出血,还是二毛够朋友,拉起我:“大牛哥,别打了,再打你会吃亏的。”我狼狈爬起来,没忘了死要面子,嘴里不干不净骂:“黑王八蛋,你等着瞧吧。”捂着屁股灰溜溜跑了。
看着那帮孩子和黑蛋一起玩耍,我眼都气红了。要知道,以前他们都是我和二毛的“跟屁虫”、“小跟班”任我们差遣。而现在跟我一起的只有二毛,就连那个小不点牛崽,见了我都敢朝我“呸呸”吐唾沫。
“黑驴屎蛋黑蛋。”我气得一拳擂在地上。二毛望我一眼没作声。
干热的天,蝉不厌烦地嘶鸣,身旁的河边不时传出孩子们的戏耍声。
“二毛。我们一定要出这口气。要不谁还跟我们玩?我们打不过。就不能想个法子治他?”
一阵沉默。
无意中。我一眼瞥到身边的大河。忽然一个主意闪现面前:“二毛。我想到法子了。”
“什么法子?”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二毛说了一遍,二毛也恨恨地说:
“就这么治治这个黑泥鳅。”
一连几天大雨,东河水暴涨了许多。一些从上游淌来的垃圾和牲畜的尸体随着湍急的水流滚滚向东流去。黑蛋正在离河不远的柳树下,用粘了胶的苇杆粘知丁。二毛站在桥上,把牛崽的太阳帽抛进河里(帽于是我用一支旧钢笔从牛崽那换来的)。我便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向黑蛋跑去,边跑边喊:“黑蛋,牛崽掉进水里啦!牛崽掉进床里啦!”这一招果然奏效,黑蛋听到喊声立即扔了苇杆和知了,撒开腿投命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问:“在……在哪里?”我指了指桥的方向,黑蛋便掉了脚后跟似的飞一般跑了过去。我看见两旁的荆棘划开黑蛋的衣裳,鲜血溅湿了洁白的汗衫。我看见黑蛋跑掉鞋的脚在布满瓶碴瓦块的河畔飞奔,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快乐。黑蛋不顾一切地飞奔,嘴里不住声喊:“救……救人哪!救人哪!”短促的声音在喧闹的午后显得虚弱无力。我站在树下,欣赏一场精彩马戏似的,品味着自己一手策划的恶作剧。
黑蛋跑到桥上,二毛装出焦急万分的样子在桥上来回跑动,趴着桥栏往下观望。
黑蛋冲到桥中央,“从……哪掉下去的?”
二毛胡乱指了个方向:“从这掉下去的,你看那是牛崽的帽子。”黑蛋二话没说,爬上桥栏跃进河里,溅起一片碎密的水花。二毛站在桥上朝我扮了个鬼脸,笑得瘫倒在桥上。
等我到桥上,黑蛋从水里露出脑袋,二毛叉急忙朝前一指:“快,牛崽在前面!”黑蛋顾不上抹脸上的水,两手飞快地划着:“在……在哪儿?”二毛显出着急的样子:“就在前面,沉下去了。”黑蛋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不时泛泛阵阵水泡。
黑蛋又从水里冒出来,已显得疲惫不堪。呛了几口水。他使劲踩着水,吃力地叫:“又看到……了吗?在哪?”二毛跑到桥中央:“这儿!这儿!有牛患的衣服。快快,手手手。”二毛指着桥中央一个漩涡说。
黑蛋游过去,台力一扒潜人水里。
看着隐人永底的黑蛋,我报复似的说:“让他多喝几口,也让他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这个外来户。”二毛得意地翘着大拇指:“大牛哥,你的主意真高,这下,咱们可得把黑蛋治得服服帖帖的。他要是不服气,等他从水里上来,趁他累着,我们再揍他一顿昨样?”我们很大人样地拍着肩,双双趴在桥栏上往下看。湍急的水流撞击桥墩轰轰作响,卷起大团大团的泡沫。水面不时漂过一团一团的水草,桔树枝、烂木头随着水流漂向远方。
二毛趴在桥栏上歪着头问我:“大牛哥,黑蛋再钻出来还骗不骗他?”
我很狂傲地看了一眼流水:“那,要看他喝没喝足水。”我们两个悠闲地瞟着水面,脚尖随着流水的轰响有节奏地踢打着,沉浸在自己的“伟大发明”中。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见黑蛋还没上来,我心里有些紧张,盯着河面一会儿跑到桥东,一会儿跑到桥两,有一点水响都恐慌地职处观望,盼望能看见黑蛋。
二毛害怕地看着我:“大牛哥。黑蛋昨恁长时间没上来,不会出事吧?”
我心咚咚跳,安慰二毛:“不会的,黑蛋会水。”嘴这么说。心里没底。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一亩没有黑蛋的影子,我们害怕了,身子筛糠似的抖,拼着命喊:“救命啊!黑蛋掉进河里啦……”
闻讯赶来许多大人,他们跳进河里四处打捞,没有捞到。庄里的张四爷把两扇门台在一起,站在门上用网一直拉了一里多远。仍然一无所获。黑蛋妈哭得干张着嘴没一点声音。黑蛋妹只是痴痴地喊:“哥……哥……”黑蛋爸,那个黝黑结实的汉子,不顾生死地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往下扎,身上被河底瓦碴划得鲜血淋漓。被河里的大人硬拉着拽上岸。
二毛看着我,我看着二毛,谁都没有说出一句话。天快黑的时候,下游的一个打鱼人才发现黑蛋的尸体。已经起水。浮在河边芦苇边,身体被河水泡得雪白,叮着许多蚂蝗,两只手各攥着一把河底的淤泥,满口泥沙,眼瞪得可怕。二毛,眼瞟到尸体,当时就晕了过去,嘴里不住说着胡话。从那以后,二毛再也没有“苏醒”过来。我也吓坏了,夜里老是做梦,发高烧,吃药打针都不见效。县里大医院去过了,也没查出病因。我爸怪住地风水不好,搬到现在住的地方。只是我时常想起那条河,想起黑蛋和二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