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外面有两株高大的苦楝树。苦楝花儿开的时候,教室里便飘进一股淡淡的香味,仔细嗅一嗅,还有点儿苦涩。苦楝花是淡蓝色的,花瓣极小,犹如小小的火苗子。
我和阿锋是同桌。
阿锋近视眼,戴着一付宽边眼镜。两道浓浓的眉毛。
一个明媚的清晨,大家都在外面朗读,阿锋却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他两眼痴痴呆呆地望着前方。突然,他把一张写满字的纸,在手里揉啊搓啊,最后揉成一个圆圆的纸团儿。他把纸团慢慢地放在下巴那儿,轻轻地来回蹭着,蹭着蹭着,就把纸团放到了嘴里。阿锋轻轻地咬着,嚼着,一付回昧无穷的样子。我看呆了,竟然没有制止他。
——哎哎哎,阿锋!我着急地大喊。
——什么事?他疑惑地问我,嘴巴停止了嚼动。——你你你,怎么吃纸啊?我惊奇地问。
——哦哦哦,呸呸呸。
阿锋把嘴里的纸吐了出来,那纸粘粘糊糊的,差不多快变成纸浆了。
——你怎么有这个习惯呀?我奇怪地问。
——噢、哦、嗯。阿锋哼哼叽叽的,不想解释他的怪癖。很显然,他不惊奇,还有点习以为常的意思。
我知道,幼儿有咬东西的习惯,什么铅笔头啦,橡皮啦,还有别的东西。他们只不过是重复吸吮的习惯,还有些不适应罢了。而阿锋已经是一个中学生了。我不相信他还保留着幼儿的习惯。
后来,还有几次,阿锋照样不知不觉地吞咬纸团,幸亏被我发现,才得以阻止。
阿锋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朋友,他朴素,诚实,聪慧,除沉默寡言之外,我还挑不出他别的大毛病。所以,平日里我格外留神,一经发现他有吞咬纸团的动作便立即予以阻止。
有一次,我问他:“阿锋,你吞咬纸团,自己没有发觉吗?”阿锋红着脸说:“我不知道。”我想,要么他是情绪过于压抑和紧张,要么就是他从小养成的恶习一直戒除不掉。我不清楚哪一种可能性更大些。
那时,我们班正流传着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震惊全国的大盗被缉拿归案了,我们非常兴奋,整天喋喋不休地议论着这件事儿。
——该枪毙。
——枪毙太便宜他了,给他脸上刻字。——用刀子剜他的肉。
大家愤愤不平,都觉得一枪打死他太便宜了。
阿锋的头埋得很低,这个家伙真不可理喻,他竟不发表一点意见。阿锋的脸色很难看。他抓起一个纸团正准备往嘴送,被我生气地抢了过来。
我大声叱责他:“干什么呀,你,你想自杀吗?”
阿锋不知所措地望着我,跟里噙满晶莹的泪花。“哎哎哎,别这样。”我认为我的态度伤害了他。
夕阳慢慢地变成橘黄色的时候,校园里一片寂静。阿锋说:“你,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他迟疑地盯着我,两眼露出渴盼的目光,“嗨,别那么一本正经的,走吧。”我扶着他的肩膀,来到苦楝树下。
阿锋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其他人啊。”我说,“一定一定,你放心吧。”
阿锋讲出他心中的秘密,令我大吃一惊。原来那个大盗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管那个大盗叫叔叔。阿锋家与他的远房叔叔并无往来,其人只是偶尔来过他家几次,那时,网锋还不懂事。就因为这种关系。阿锋家受到了株连。阿锋的父母被隔离审查了,没完没了。阿锋回到家里,感到十分凄凉。院子里的荒草疯了一般狂长,长得很高很高。他们家是不幸的啊。
从此,阿锋养成了吞纸的习惯。他的苦闷,不能告诉别人;他的秘密,也无法讲给他人听,他整日里恍恍惚惚的,尽管他的叔叔是个罪犯。但毕竟是他的亲人啊。同学们大声议论和辱骂大盗。他只有默默地忍受着。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知如何安慰他。我们在苦楝树下坐了很久——
每逢教室里再有人大声议论大盗的事情,我便不耐烦地说:“请小声一点,我正在看书。”
我不敢说别的。我要替阿锋保守秘密呀。
我和阿锋形影不离,他需要友谊。我替阿锋担忧,牛怕他于出不理智的事来。他对我的信任令我感动,使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每个人都有不愉快的事儿,可命运对阿锋太不公平了。他所经历的心灵上的苦难与折磨,远远超出了我们常人的想象。高三了,大家都在背水一战,阿锋如果不集中精力,肯定会名落孙山的。那时,我不敢想——我努力尽了一个朋友应尽的本分。
阿锋榜上有名,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那时,他吞纸的恶习也得戒除。
在苦楝树了,阿锋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没什么,我只做了一个朋友应该做的。
苦楝花儿开放的时候,阿锋就要启程了。我记得那些微小的花瓣,像火苗一样,在燃烧。苦难是一种深刻的幸福。我记得哪个文人说过。人生犹如苦楝花,香中带苦,苦中透香,那是人生最美、最具智慧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