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新编西方文论教程
48047200000039

第39章 荣格的文艺观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医师,曾先后任教于苏黎世大学和巴塞尔大学。荣格荣格的家庭宗教氛围浓厚,对他的性格及理论影响很大。他早年曾与弗洛伊德合作,并共同创立了国际精神分析学会。后因见解不同,二人决裂。晚年的荣格隐居于苏黎世湖旁自己设计建造的塔楼结构的房子里,专注于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寻找出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弗洛伊德“个人无意识”理论的片面性,但他的“集体人”也是抽象、朦胧、难以把握的,具有神秘性。荣格的著作主要有《心理类型》、《心理学与文学》、《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等。其基本文艺思想涉及艺术本质、艺术功能、艺术家等几个方面。

一、艺术本质:原型的象征性表述

荣格不同意弗洛伊德以“性欲”来解释无意识的基本性质。他认为源于生命本能的性并不是人类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需要,相反,对于宗教、神话和艺术的精神需要要比“饮食男女”的本性欲求更为根本。这一需要不仅涉及人生意义这一终极问题,还涉及人应该以什么目的、什么方式共同生活的问题。荣格认为,如果仅赋予人类纯粹的生物性质,则要失去人之为人的精神特征。即使仅仅从基本生存这一需要出发,人类也不能忽视宗教、神话和艺术在人类生活中的重大作用。从这一点出发,荣格将人格结构分为三个层次: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他认为,集体无意识中储存了人类生存的所有密码和人类最深层的渴望,是人类心灵的源泉。那么集体无意识如何表现出来,与艺术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几乎是一片混沌,无法直接表现,所以它要通过原型表现出来。原型是一切心理反应的先验形式,总是通过一种超验的和有无穷象征意义的形式表现出来,比如神话就是原型的一种主要表达方式。荣格认为原型与艺术的关系非常密切。艺术创作从根本上说就是原型的激活,创作过程“就在于从无意识中激活原型意象,并对它加工造型精心制作,使之成为一部完整的作品。通过这种造型,艺术家把它翻译成了我们今天的语言,并因而使我们有可能找到一条道路以返回生命的最深的泉源”。从这一表述我们可以看出,荣格几乎是把原型当作艺术的密码,创作就是用现代的语言翻译原型。

荣格认为,原型对艺术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在原型的控制下,创作是非自主性和非个人性的。所谓创作的非自主性,是指作家、诗人的体验及其构思过程是超出自身控制的,仿佛有一种超人的力量、“更高的律令”在强迫他写作,艺术家的“手被捉住了,他的笔写的是他惊奇地沉浸于其中的事情……他只能服从他自己这种显然异己的冲动,任凭它把他引向哪里”。换句话说,艺术家不是由于他的自主的行为而是由于他的被迫的工具般的职能才成为艺术家的。

荣格所说的创作的非个人性,同上述非自主性是密切相连的,指创作体验及构思过程的超个体的性质。造成上述非自主性和非个人性的根源就是荣格所标举的作为艺术体验的真正本体的东西——集体无意识。由于艺术家要超越此在境遇、超越个体意识,退回或潜入集体无意识深处去搜寻活跃于冥冥之中的原型,但这些原型只有超个体的、属于全人类的“集体人”方能偶然瞥见它们,所以艺术创作才是非自主性的和非个人性的。

值得注意的是,荣格对艺术创作非个人性和非自主性的强调虽然有些神秘,从表面上看也有忽略艺术家主体能动性的嫌疑,但在客观上也强调了艺术的厚度以及艺术对现代人物质过剩、精神匮乏状态的补偿调节作用,有其合理之处。

在西方古典神学、宗教和哲学中,“原型”、“上帝形象”等被当成我们这个物质世界的精神本源。柏拉图的“理式”、康德的“先验范畴”、列维·布留尔的“集体表象”等都有类似的含义。其中柏拉图和康德二人对荣格的影响最大,荣格“原型”理论的构建与柏拉图的“理式”及康德的“先验范畴”有密切关联。

荣格对创作非自主性的强调是在新的基点上复活了柏拉图的“迷狂”概念。他所说的创作源于天赋原型与柏拉图所说的创作中的迷狂源于神赐类似,二者对创作内容的本源构成的看法虽有异,但“超越个人”、“与技艺无关”、服从“更高的律令”之类关于文艺创作特征的看法是一致的。荣格对创作非个人性的强调,亦暗合了尼采、柏格森等人的永恒大生命立场。荣格的这类见解,对弗洛伊德极端强调个体无意识的理论是一种纠正,对流行欧美的浪漫主义的“自我表现”说也有一种补偏救弊的作用。

二、艺术功能:现代人精神的补偿

艺术的功能是什么?这几乎是文论史上的永恒问题之一。荣格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是:艺术可以补偿和调节现代人的精神匮乏。他认为,现代人在物质方面收获颇丰,而在精神方面却日益匮乏,人们难以找到生存的意义和价值,从而变得日益焦躁和不安。在此情形下,艺术就成了引领现代人寻找心灵归宿的途径。人的精神中有什么样的需求,艺术就会通过相应的形式表达出来,一方面补偿人的精神匮乏,另一方面也对人的精神生活起到指引作用。关于这一点,荣格这样写道:“人类文化开创以来,智者、救星和救世主的原型意象就埋藏和蛰伏在人们的无意识中,一旦时代发生动乱,人类社会陷入严重的谬误,它就被重新唤醒。每当人们误入歧途,他们总感到需要一个向导、导师甚至医生。这类原型意象举不胜举,然而除非由于普遍观念的动摇,它们绝不可能被召唤出来,显现在人们的梦和艺术作品中。每当意识生活明显地具有片面性和某种虚伪倾向的时候,它们就被激活——甚至不妨说是‘本能地’被激活——并显现于人们的梦境和艺术家先知者们的幻觉中,这样也就恢复了这一时代的心理平衡。”艺术就是以这种方式满足了社会的精神需要。

在荣格看来,艺术的社会意义主要就在于“不停地致力于陶冶时代的灵魂,凭借魔力召唤出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形式。艺术家得不到满足的渴望,一直追溯到位于无意识深处的原始意象,这些原始意象最好地补偿了我们今天的片面和匮乏”。艺术之所以能担此重任,是因为在他看来,艺术既然是原型的象征性表述,而原型中又积淀了人类的所有精神力量,所以艺术就成了任何生命、任何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样艺术就不仅不是可有可无的,而且也不是个人情绪的宣泄,而是灿烂生命的绽现,与艺术为伴——无论是创作还是鉴赏——就必然可以使紧张的精神得到放松,使空虚的灵魂寻找到归宿,充实而丰盈。可以看到,荣格高扬优秀艺术的功能,并且已经把对艺术功能的探询与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探询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与上述观点相关联,荣格还认为,艺术根本不是现实的反映形式,而毋宁说是对抗现实的手段。因为艺术既然是原型的显现,而原型又属于集体无意识,所以艺术与意识及外在的现实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立的,艺术是对现实的否定、批判和拒绝。当某一类艺术出现或者盛行时,我们可以从中看到现实生活的偏颇和失衡。而艺术也正是通过对现实的否定和批判,使人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真正需求,从而回归心灵,找到精神的源泉和归宿。简而言之,荣格倡导人们要追寻神话原型并强调艺术的强大功能的主要目的,就是倡导现代人要从由科学、技术和理性所构成的制式化生活中适当后退,重新获得真切的生命体验。这与海德格尔所主张的超越“日常平均状态”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

荣格的上述思想将艺术功能与人类自身的发展密切联系在一起,一方面强调了艺术拯救人类灵魂的强大功能,另一方面也从一个崭新的角度阐释了伟大艺术具有永恒魅力的原因:创造或欣赏优秀艺术就是在与每个人的内心对话,是认清自己的真正精神需求并塑造自我的途径。

在西方近代文论中,有不少理论是把艺术与人类自身命运联系起来进行考察的。比如海德格尔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事物缘其有用性而致其真相被“遮蔽”,本体沉沦于冥冥深夜。而文学则如一束光芒驱逐了一切遮蔽物。在此瞬间,一块“空地”亮出来,真理、本体被显示。这与荣格对艺术本质的论述是一致的。荣格关于艺术是对抗现实手段的论断也在一定程度上与尼采不谋而合。

尼采认为,现有的文明、价值观念和偶像都是人的桎梏,艺术应当以其特有的酒神式沉醉,去唤起人的生命活力,使之走向更美好的生活。假如没有艺术中的真正“惯常的陶醉”、“青春的活力”,我们便会在这个虚无的世界中消失。这些思想对于我们思考当代的“快餐性”艺术以及偏重于在形式上标新立异的艺术不乏启示意义。

三、艺术家:常态个人与集体人

既然艺术是对原型的翻译,艺术又担当着引领精神匮乏的现代人回归心灵泉源的重任,那么艺术对于艺术家势必也要有更高的要求。遵循着这一研究思路,荣格区分了作为艺术家的个人(the man as an artist)和作为个人的艺术家(the artist as a man)。前者指的是艺术家越出此在樊篱之后的超越性人格风范,后者是指艺术家的日常此在情形,即与普通人无异的状态。在此基础上荣格强调,艺术家应该是“作为艺术家的个人”而非“作为个人的艺术家”。当艺术家作为前者时,其所创作的艺术作品才是艺术的有机成分;而作为后者时,其创作与真正的艺术无关。荣格更进一步明确指出,作为艺术家的个人与常态的个人不同,由于带有普遍性和超越个人性,因此就成为中性的人,或谓“集体人”(collective man)。而作为集体人就意味着,艺术家是“客观的、无个性的(甚至是非人的)”。

荣格反复强调艺术家的非个人性,其意旨仍在于强调文艺作品引领心灵的精神作用,因此他也一再强调,文艺作品一定要去除个人色彩,“一部艺术作品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超越个人的东西……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的特殊意义正在于:它避免了个人的局限并且超越于作者个人的考虑之外”。

在区分了两类艺术家的基础上,荣格进而根据创作素材来源的不同,把艺术分为相应的两种类型:心理型和幻觉型。心理型艺术也可称为意识型艺术或经验型艺术,其素材主要来自个人的“意识王国”,比如情感体验、生活教训等。荣格认为这类艺术作品由于仅仅涉及个体表层经验,比较肤浅,容易理解。与之相比,幻觉型艺术素材不是来自个人性的日常经验,而是集体性的“幻觉经验”,是来自“人的心灵深处的陌生的东西”,因而也就比一般心理型艺术更深刻、更强烈、更令人震撼。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荣格盛赞幻觉型艺术,肯定的是幻觉型艺术的价值。这与他所强调的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应该站在“人”的角度而非“个人”的角度来进行创作,应该尽可能地削弱个人色彩之类的主张是一致的。荣格肯定幻觉型艺术的原因,从艺术本身来讲,是因为这类艺术的确可以给人更强烈的心灵冲击,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这类艺术不仅与集体无意识相契合,也与荣格所极力追求的为现代人寻找灵魂归途的目的相一致。

从创作实际来看,一位作家、艺术家的主体创造性,如对生活的个人性的揣度、发现与领悟是十分重要的,这往往是决定作品成就高低的关键。荣格彻底否定创作的个人性未免是不切实际的。但其见解亦有利于启发作家、艺术家以更为广阔的胸怀与视野去塑造人物、描述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