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
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德国著名哲学家,在现象学、诠释学以及存在主义和解构主义方面都卓有建树。1889年9月26日生于德国巴登邦梅斯基尔希,1976年5月26日逝世,终年87岁。主要著作有《存在与时间》、《形而上学导论》、《林中路》、《路标》、《走向语言之途》、《现象学基本问题》等。在哲学观方面,海德格尔将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转变为本体论现象学,由此创建了存在主义哲学体系。海德格尔的文艺观是其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见解有“艺术作品的本源是艺术”、艺术作品的存在就是“建立一个世界和制造大地”、“语言是存在的家”、“诗人要追踪远逝诸神的踪迹”等。这些见解标志着西方现代美学向后现代美学的转变。
一、艺术作品的本源是艺术
海德格尔从自己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出发,认为艺术不等于艺术作品。艺术乃“存在”,而艺术作品是“存在物”。二者当然又密不可分,其关系即是:艺术作品的本源是艺术。海德格尔所说的“本源”是指“本质之源”,即“一件东西从何而来,通过什么它是其所是并且如其所是”。因此,海德格尔对艺术作品的本源研究是从“物”入手的。海德格尔首先批判了“物”的流俗认识:特征的载体、感官给予的统一体以及质料和形式结构。譬如艺术作品的本质之源是美就是流俗认识。美只是作品的特征和感官所给予的东西,根本不是作品中的“物”。物的流俗认识不仅扰乱了物的本性,而且还迷乱了艺术作品的本源研究。海德格尔认为物之为物是敞开的“聚集”和“在场”。
海德格尔认为,传统思路的错误在于:人们关注的还只是作为流俗“存在物”的“作品”,而不是作为“纯然物”的“艺术”。艺术作品的本源是艺术,而要正确地认识这一本源,当然还要追问:“艺术”本身是什么?对此,海德格尔的回答是:艺术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置入作品”。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者就是无蔽的“纯然物”,它具有聚集和在场的意义。“物”的聚集和在场保证了真理自行置入。
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之生成,关键是因其中置入了“真理”。海德格尔这里所说的“真理”,不同于一般所说的“真理”,即既不是传统认识论所说的通过计算、实证之类自然科学方式得出的主客体相符合一致的真实,也不是经由命题、概念、论证的逻辑思维方式得出的理性哲学意义上的真理,而是指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无蔽状态、澄明状态,实际上也就是海德格尔心目中的“存在”。而真理又何以能自行置入作品?一方面,“物”的聚集和在场保证了真理置入,真理是被物所给予的,这就保证了真理自行置入作品。另一方面,诗人的道说置入真理。海德格尔的解释是:当诗人不受外在功利目的之类因素的干扰,以本真状态感悟世界、表现世界的时候,是对世界的敞开,在这敞开的过程中完成的作品,其中自然就包含了存在(真理)。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说,在这样的作品中,“发挥作用的东西也几乎不露痕迹地显现出来,这就是存在者在其存在中的开启,亦即真理之生发”。
与“真理的自行置入”相关,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在真正的艺术创作过程中,甚至连艺术家本人都无足轻重了,“他就像一条为了作品的产生而在创作中自我消亡的通道”。至此已可以看得清楚,海德格尔所说的“艺术作品的本源是艺术”,实际上是说“艺术作品的本源是存在(真理)”。
正是基于上述“本源”观,海德格尔提出了另一个一反传统见解的相关论断:艺术作品“不是被配置上审美价值的器具”自古对本源的探索都是两难之举,要么陷入无穷追问,要么堕入循环论证。海德格尔对艺术作品本源的研究采用的是循环论证,这一点与《存在与时间》中存在与存在者的论证方式相同。本源没有一个绝对的起点,犹如本事之前还有事件,但本源有研究的逻辑起点。海德格尔对此虽然感到无奈,但他坚信循环论证是现象学所允许的。海德格尔对艺术作品本源研究最大的贡献是还原了物和真理的源始意义,并悬置了“前见”预设,返回到事物本身,在敞开中让真理自行置入艺术作品。当然也有人指责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批判得不彻底,导致对艺术作品本源研究的两可性。但海德格尔关于“艺术”不同于“艺术作品”的思辨是深刻的,关于“艺术的本质不是美”的论断是有独到之处的,有助于人们加深对艺术本质特征的理解。
美是由于真而美,还是由于美而真?美与真是对立的还是统一的?这类问题一直为中外思想家、美学家所关注。老子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康德亦将美与真区别对待。黑格尔则较早从理论上将美与真统一起来,他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黑格尔的理念是最高的真实,他的美也就可以理解为是真理的显现。海德格尔实际上是沿着黑格尔的路标继续思考的,他明确提出“美乃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海德格尔将美与真统一起来,其实是将感性生存与理性生存统一起来,因而这种统一就不仅具有美学意义,更为重要的是具有实现“诗意栖居”的人生哲学意义。
二、建立世界和制造大地
在确认了艺术作品的本源是艺术的基础上,海德格尔更为深入地论述了艺术作品的存在特征,这就是“建立一个世界和制造大地,乃是作品之作品存在的两个基本特征”。作品的建立就意味着世界和大地的涌现。
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是指:通过作品建立而成的能够显示存在的意义空间。他认为艺术的本质就在于非实在化,将一切世界化,成为某一作品,即是建立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亦是对人敞开的可以栖居之家园。他说过,一块石头是无世界的,植物和动物同样没有世界,农妇却有一个世界,因为她居留于存在者之敞开领域中。海德格尔又将世界划分为天、地、神、人四重结构,认为只有这四者和谐地构成一个统一整体时,才会使世界成为人类的家园。
海德格尔所说的“大地”,原文是地球(erde)。海德格尔借用此语,主要是指伴随着世界出现的能够隐匿世界存在的物性材料及空间背景等,是作品在自身回归中让作品出现的东西,是世界的载体。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话说:“大地是一切涌现者的返身隐匿之所,并且是作为这样一种把一切涌现者返身隐匿起来的涌现。在涌现者中,大地现身而为庇护者。” 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这种对大地的制造是由作品来完成的,是作品把自身带到大地中。譬如画家和诗人并不消耗颜料和词语,而使“颜料得以闪耀发光”,使词语具有诗性。大地是作品回归中出现的“隐匿之所”,不制造大地,作品将失去“可靠性”。
关于世界和大地的关系,海德格尔认为是互相依存,但又对立争执的。其依存性表现在世界以大地为依托,大地借世界得以呈现。无大地即无世界,无世界也显不出大地。海德格尔说:“大地离不开世界之敞开领域,因为大地本身是在其自行锁闭的被解放的涌动中显现的。而世界不能飘然飞离大地,因为世界是一切根本性命运的具有决定作用的境地和道路,它把自身建基于一个坚固的基础之上。” 其争执性表现在世界虽立身于大地,但世界又力图超升于大地。因为世界是完全敞开的,它不允许大地的锁闭。但大地是庇护者,它总是倾向于把世界摄入它自身并扣留在它自身之中。于是世界和大地的对立就构成了争执。海德格尔认为争执与分歧、争辩不同,在本质性的争执中,一方超出自身包含着另一方,争执双方相互进入其本质的自我确立中,最后达到一种“宁静”状态。只有在作品的这种宁静中,真理才自行置入作品。
总之,世界趋向于去蔽,以显示自己的存在;大地则自行锁闭,以制造作品的隐匿之所。双方彼此有别,又相依为命,处于争执之中。艺术作品就是在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中产生的,是争执与和谐、运动与宁静共存的同一体。
艺术作品是建立世界和制造大地是海德格尔极具创造性的理论发现,但细究起来,我们发现海德格尔的见解与中国诗论中的虚境和实境有相似之处。海德格尔所说的大地是锁闭,是作品回归的地方,中国文论中所说的作品中的实境是由语词所形成的空间境域,也是有限的锁闭,同时也是作品回归的地方。譬如《红楼梦》中林黛玉绝不能被阅读成杨贵妃,这就是锁闭。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是敞开的作品显示的意义空间、中国文论所说的虚境,亦是依存于实境所开发的审美想象空间,是实境所显现的意义境域。优秀作品往往“言有尽而意无穷”,这当然亦是“敞开”。且中国文论亦强调虚境和实境在作品中是既对立又依附的关系,这亦类乎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与大地之间既相互依存又存在争执的关系。有证据表明海德格尔受中国老子有无相生之类哲学思想的影响,从其世界与大地的论述中,亦可窥见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
三、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
在海德格尔看来,随着现代理性对“上帝”、“彼岸目标”之类超感性观念世界的冲击,越来越强盛的技术已将人类从地球上脱离开来而且连根拔起,致使人类已经深深陷入了精神迷茫的贫困时代。面对如此危局,海德格尔宣称:“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留给我们的唯一可能是,在思想与诗歌中为上帝之出现准备或者为在没落中上帝之不出现作准备。”。
诗人何以能追踪诸神的踪迹?诗人缘何要道说神圣,又如何道说神圣呢?海德格尔的看法是:
其一,诗人是存在之家的看护人。在海德格尔看来,“诗”与“思”同源,本质上都是一种道说。“在思中,在成为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在其家中住着人。那些思者以及那些用词创作的人,是这个家的看家人。”诗人就是要通过道说让人还乡,把自然完全敞开给人看。诗人是存在之家的看护者,故而诗人的道说能够把人引向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认为,在贫困时代里,作为这样一位存在之家的看护者的诗人,首先需要的就是坚守看护的立场,不能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其二,诗人的天职就是诗意的追问。海德格尔认为,在贫困时代里,诗意也是存在的,他曾举例说,瞎子在本质上并不能说没有视力。而“在这样的世界时代里,真正的诗人的本质还在于,诗人职权和诗人之天职出于时代的贫困而首先成为诗人的诗意追问。因此之故,‘贫困时代的诗人’必须特别地诗化(dichten)诗的本质。做到这一点,就可以猜测到一种顺应世界时代之命运的诗人职权”。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诗人坚守追问诗意的天职,神圣才能被道说,而神圣的道说也就能够照亮“世界的黑夜”,能够抗拒贫困时代的贫困。
其三,诗人是良知的呼唤者。海德格尔所说的“良知”并不是一个伦理学的概念,而是存在论的概念。海德格尔说:“首先应得把良知直追溯到其生存论基础和结构,使它作为此主的现象而明显可见”。海德格尔认为良知是存在的呼唤,呼唤是言谈的一种样式。良知的呼唤能使此在走出“被抛”、“两可”和“烦”的困扰,从而走向最本己的存在。当然诗人良知的呼唤并不是诗人的刻意行为,而是内在的本然行为,犹如“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一样。诗人就是通过本然的良知呼唤,使万物回到本己而各得其所,消解了嘈杂神圣就会到场。
其四,诗人是无蔽的敞开者。荷尔德林海德格尔认为诗人作为敞开者是自身本性的敞开,这种本性是无须引导的,但贫困时代的诗人易被遮蔽,所以需要去蔽敞开。首先,诗人要通过“沉入梦境”而敞开,“他们所为只是想象”,“这是诗人对现实闭上其双眼的方式”只有善良、纯真,诗人才能本真,才能敞开。最后,诗人如其所是地敞开,而不要刻意地为敞开而敞开。诗人虽然本身就是敞开无须引领,但诗人还要引领他人如其所是地敞开,这就要求诗人必须去蔽、道说神圣。作为无蔽的敞开者,诗人有着看护、追问和呼唤的责任。
诗人要坚守天职、看护存在、追问诗意、道说神圣,只有这样才能变世界黑夜为神圣之夜,才能撩开贫困时代的阴霾。海德格尔也许过分看重了诗之救渡人类的意义,但他对诗及诗人的看重是有道理的。回顾漫长的人类文明历程,可以发现,诗歌之类的文学艺术,作为重要的精神伴侣,一直在抚慰着人类的心灵,一直在激发着人类的希望与梦想。可以相信,在当今世界,真正的诗,亦仍会以自己神圣的理想与希望之光,继续导引人类的未来。
20世纪以来,在整个世界范围内,文学虽然并不像海德格尔所忧虑的那样悲观,但的确越来越少见荷尔德林那样能够痛切地体验黑夜时代的贫困、具有“神圣意识”的诗人了;越来越少见雨果、左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勇于承担人类苦难的小说家了。相反,许多诗人、作家,以消解神圣、宣泄本能、玩弄技巧、故弄玄虚为荣耀、为新潮;或为文学工业的时代浪潮所挟卷,心甘情愿地沦为屈从于利润的市侩。如果连诗人、作家都丧失了对神圣的追求,那么,人类将只能坠入更为深重的黑夜。当然,诗人、作家也有选择沉入暗冥、漠视贫困的权利,但在历史上,在人类的心目中,永远被铭记与感念的,毕竟是海德格尔所论及的那些不甘沉沦的“道说”“神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