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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太阳升起在海面上

文/落落

S想不太明白到底是谁先招惹的谁,他记忆的开端就是D 从走廊那头的屋子里走过来,屋子被淹没在夕阳的昏色中,于是D 仿佛是湿漉漉地走来,从那里上岸的一条美人鱼。S 在那会儿忽然对D 说“好美”,D 被他的声音打断在当下,两人头一回那么真实地对视了那么一秒。

那到底是谁先招惹了谁呢。关于“招惹”的说法,S 以为自己不是什么文艺青年,但他却认同这个用词,很轻却异常真实的煽动。煽动,还有拨动,撩动,然后下一秒消失,几乎让人以为全是错觉。什么都是错觉,犹如海面上的泡沫,太阳升起时就会消失,但泡沫的存在依旧毋庸置疑,它们挤挤攘攘,彼此压榨互相侵蚀,在光芒下又让这个灭绝的过程维持美轮美奂。

S从那个傍晚中回到家,家里还没有人,妻子出门上班时换的拖鞋陈列在玄关,原本缀着的两颗手织草莓图案,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露出布面下的绒絮。S放下包,换了衣服,回上司的微信,上司在微信里老样子地数落他对客户太不强硬了,由着对方更改计划可怎么行,他也老样子地不当一回事,一连串的赔笑表情长长短短地发。

上司的微信里一个又一个“她”“她”“她”指代着客户,S 脑海中是一个又一个从走廊那头走来的D,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S还记得最早那次会面时,一圈人分成甲方和乙方隔了一张大桌子坐。那真是个记忆模糊的会议,白蜡蜡的灯光在墙壁和桌面上一遍遍被反射,所有事物都让灯光照得扁扁的。上司急于促成合作,言谈中充满乙方格格不入的热诚,而D却被迫走神,手机攒在膝盖中间,处理和妻子的争执,为了今年的大年初一应该去谁家过,妻子给他发的消息凑起来也许够出一本书了,无甚新意的春节眼下频繁和“最后通牒”关联,大概也能算有了点新意。因而只在某些间隙里,S或许听见了D的声音,还有些生涩的语调,客套却冷淡的一个典型的甲方语调,和乙方不紧不慢地拉锯。因此甲方的D和乙方的S之间那会儿还是隔着什么的,一张桌子,一面墙,一棵参天的树,或者隔着一个不可能。

合作还是谈成了的,似乎转眼间的事,S和其他同事一起赶赴了新的工作场所,几百平方米的一个玻璃大罩子下面,装修的计划草案贴了满墙,然后十几个人进进出出,纸箱就堆了半山,到前面拐个弯,大堆白色的PVC板,塑钢扣板和木龙骨,瓷砖拆了一包,发现错了又退回去,机关重重的大玻璃罩子。S作为设计部的负责人之一,和工人一起住了几天,人很快乱糟糟起来,盘腿坐在拆完了的纸箱上吃盒饭,飞扬的尘土迷眼,他的牛仔裤旧出了新的时尚,一件藏青色上衣也让钩子挂出了洞,但S始终没有提起回一次家的打算。这天下午,S与装修工人核对完进度后返回,看见自己的位置——准确说是他一直当凳子使的一箱瓷砖——上多了一大摞的餐盒,有人路过S就逮着问是什么,回答刚才客户来监工,顺便送来慰劳大家的。S当时还不知道“客户”到底应该落实成什么形象,属于“甲方”的人光是他打过照面的应该就有七八个,别提后面还有在丹麦总部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们。但S弯腰去翻塑料袋时看见落在旁边的一枚发圈。黑色的,什么质地他不甚了解,总之毛茸茸的吧——S却忽然明白过来,是那个,那个不冷也不热语调的,隔了一张桌子坐在离他很远地方的D。

S把发圈捡在手里,犹豫了一下是应该收留还是处理掉,那边工人扯着嗓门找他,他顺手把发圈塞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

S从大学里闻名时,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传言是“因为女人”,他在医院掏出婚戒给女友的那一幕可是挂在校友论坛头条十几天的,六七部手机拍下的画面里,S看上去是真的温暖,真的体贴,真的帅气。回帖里一众女性头像都说王子似的啊,男性头像骂骂咧咧说明明装×的孙子。事情被发酵得无法收拾,S明知道女友用的体检报告是伪造的,日后必然有一个“战胜绝症”的结局等待亮相,但他不得不又老样子地妥协起来,无可奈何地想,女友都用上这种手段了啊,拼得都失了理智了,那怎么办呢?将她的计就她的计吧。到现在成婚两年多,妻子的“绝症”果然在“爱”的力量下早早地被治愈了,他也成了一个温和的年轻先生,有时候走神,有时候为自己是在想什么走神而进一步走神。

D是忽然走过来的。忽然地出现,S意识到时,D已经从自己身边擦身走过了,D觉得刚才那短短一秒两人好像是有过什么接触,很确凿的他被她碰到了她碰到了他的接触,接触的那部分身体还在酝酿还在醒悟。终于等清醒过来了之后它们才传递出明晰的信号,让S低头去看自己的口袋,外套口袋好像是变了点形状,S伸手进去,紧接着他便抬起头,追着远去的D,他发现D一手已经拿着从他口袋中抽出的发圈,正利落地把自己的头发系成马尾。她是和一大批其他的甲方一起,以及另外一大批乙方一起来的。她甩了甩发尾,继续就装修的细节逐一与旁人推敲。

S怔着,脑海中演戏刚才被自己所错过的那一幕,发圈从口袋中露出,D发现了,D明白过来,啊,那是我的吧,D于是走来,D因此走来,D朝他走来,从他口袋中径直抽走了自己的发圈。

S 觉得,他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的地方。

过了晚饭时间,S抱着一堆色卡走向附近的餐厅,在那里他看见D在里面独自坐着,S犹豫了一下,鼓起了些勇气推门进去。D的马尾又解了,发圈套在手腕上翻着菜单。S忽然意识到自己观察得过于仔细,他那些好容易堆齐的勇气又沙似的被吹得干干净净。S在餐厅转了一圈就推门离开,然后一路上了出租车回家,回家后看见妻子踩着那双拖鞋,劈头盖脸地说今年春节反正她是死活都是要回娘家过的,S一边打着哈哈一边钻进了浴室,水龙头开得哗哗响。

然后就是第二天那个淡紫色的黄昏了,那一整天大家过得都不怎么好。早上匆匆来了一个物业说得停工因为缺少某个证件,搞定了以后又接到消息说订了许久的一款地毡缺货,下午两个工人因为餐费的问题打了起来,S去扯,倒让人狠狠甩撞到门框上,他从背痛向胸口。好在D来的时候什么问题都是烟消云散了的,S从椅子上精疲力竭地站起来,想着总算能交出一个无风无浪的工作氛围,然后他便看见从走廊那头走来的D。不带任何杂质的念头,S只是认为那一刻非常美,从紫红色光线中脱颖的D,背光的时候看不清她的面容,于是他认为D是在微笑的。他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好美”。D停了片刻,须臾她朝S 明朗地笑了笑“谢谢啦”。

晚上S走进附近的那家餐厅,D也在。两人分别坐了两张桌子。S的背从下午痛到入夜了,到这会儿更凶残了些,牵连到了吞咽,他一碗馄饨吃一颗就得做个轻微的扩胸伸展运动,D大概看不下去了,出声问“你怎么啦”。S说“没事没事”。D朝他仔细看了一圈,忽然举出一根手指“终于回过家了”,D接着说“衣服换过了呀”。S那会儿就语塞了起来,等过去半天他才想起自己能说什么,他说“这你都注意到了”。D忽然有些得意的样子似的,冲他摇头晃脑了那么一下,并没有给予明确的解释,她怎么会注意到,她为什么会注意到。S只知道D完全不是最初时,隔着一张桌子,一份合同时形式化的职业性冷涩了。

他们前后走出餐厅,D在前两步的地方,解了头发,发圈套在手腕上。S问你怎么回去呢,D说路口打车吧,S说这附近这么荒凉,很难打到的。D忽然面朝S站,问他“那你有什么办法”,眼睛看得很直。S忽地咽了下喉咙,说“我也没有办法”。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S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那种稀里糊涂的个性,不好强不争胜,更愿意顺势而为,他和所有来自“必须”“绝对”的风险都不打算发生关联,在“也行”和“就这样吧”里懵懂地寻找下一步,这套准则他操练得非常熟练了,人生算得上顺遂。他的个性曾经让不少因为他的外表而靠近的女生渐渐又离开,S是无所谓的,他愿意这样含含糊糊地度日,把“安全第一”的宣传口号一遍遍刷在人生信条上。

但S一路陪着D走过了四个路口,两个人一边聊着一边等出租车。多半是S在问,D简单地回答,好比D其实比S大一岁、好比D每年一半时间在国内一半时间回到位于哥本哈根的总部去、好比D告诉S说安徒生的墓有着高高的松柏,D说丹麦的硬币上都有一颗很小很小的心形图案,D说在哥本哈根骑自行车是最流行的,女孩们的腿都又细又长可美丽了,但还是有一些问题D不想回答的,她不想回答时就用“干吗告诉你”耍赖似的带过去。D问其实你喜欢第一套方案多过第二套方案吧,但迫于资金压力,S 就笑“干吗告诉你”。过一会儿S又问那今年春节你是去哥本哈根呢还是留在国内,D也说“干吗告诉你”。这一答,让S也有些自我困惑起来,他确实没有必要知道啊。但他非要跌跌撞撞似的硬拗一句,非要把话题曲曲折折地一直引向那个毫不安全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不自然,“不要回去陪男友吗”。D果然有一丝表情的变化,她飞快地转身朝前迈出两步“干吗要告诉你”。

那晚S回到玻璃罩子的工地下面,所有发生自背脊的闷痛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前胸。关于D的事是之后隔了几条关系七零八碎听说的,其实D和那位驻派丹麦总部的大区经理有着“众人皆知”的关系,经理的发妻心情好起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情差起来D就被扔回国内。听完这一串花样八卦后,S的心情却是慢慢地回温了起来,他觉得身体里回归了那种无可奈何的热度。如果是这样的话,一点也不难揣摩D是怎样的人,她的所有行为和举动都是合情合理的,她有自带的危险可能并且毫不打算掩饰,她愿意直接地看你便直接地看你,她以为反正也不会更糟了吧,她自始至终带着这样的胆大妄为。

周日下午S回公司去取材料,在那里撞见来谈补充条款的D,中间隔了大约两天没见,两人有些客气地笑了笑。S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站定,D从走廊上折回来问他,怎么你们的卫生间不能用了吗? D想起来周末打扫阿姨为了避免闲杂人把卫生间弄脏于是总要上锁,于是他找到钥匙替D 开了卫生间门,但随后D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帮我把门锁一下好吗”。S定定地点了头,在外面把门反锁上。反锁上后就觉得自己得守着才行。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久到S逐渐回想起来,方才在办公室里出现的几张属于“甲方”的新面孔,有妻子陪伴在旁的新面孔,让自己的上司赔得一副笑脸的新面孔。S看向卫生间的大门,磨砂玻璃后始终什么动静也没有。他默默地等,当那位大区经理和自己的太太一同步出办公室踏上走廊时,卫生间的门也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声音,D在里面敲门,示意她好了,她没事了。S朝一边看看,又朝另一边看看。

S打开了门,但他拦在门边,D瞬间明白了,笑了一个无知无畏给他看。

玻璃罩子下面的设计中心渐渐露出雏形,透亮的颜色,当初企划时就是为了贴合哥本哈根的童话风,这四十多天里D有时来,更多的时间看不见她的人影,尤其是当进入后期施工后她的出现便相应地大幅减少,S在这四十天里渐渐地回家次数变得多了起来,有时候他会突然捏捏妻子的耳垂。

而D在这天的夜晚突然造访了工地,发圈系在手腕上,穿牛仔裤和灰绿色毛衣,带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同事一路造访工程的各个负责人,走到S面前,把重复了几遍的话再说了一次,这个工程日后由那位男士负责了,已经完成内部的交接,之后有什么问题请和他洽谈。S看着D,问“你要走吗”。也是他问出口后,才知道自己也不确定这个问题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但D 笑笑回答说“是啊,我要走了”。

S送D出门坐计程车,老样子,没有变,两人走了四五个路口。S 问,你是回丹麦吗。D说是。S问就走啦,D说下周。S问回去干吗。D说回去继续念书。S问念什么。D说之前一直想学设计。S说那很不错。D说嗯。

S问所以你是真的要离开吗。

D说是真的。

S说你们分手了吗。

D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微微点头,啊,分手了。

S说这样。

D说是这样。

S说也许是好事呢。

D笑了起来。

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在两人身边缓缓停了下来,S 朝D 看看,对她说谢谢,辛苦了啊,一路顺风。

D还是笑,坐飞机的话其实顺风不利于起飞欸。

S说我是说现在啦,现在,坐车而已。

D自嘲地耸肩,好吧好吧。

两人握了握手,然后S认为其实应该客气地拥抱一下,他在两人握住的双手上用了一点力气,将D拉到胸前,依然是很礼貌地拍了拍她的背。但随后的刹那他意识到D整个人发抖起来,她使出的力气令她的身体支撑不住似的颤抖。D将自己使了狠似的压着S 的胸口。直到下一秒她又忽然将自己抽出,深吸一口气,对S摆摆手,“再见”。

S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总有个开始,在那个开始里,是D的出现,她的出现本身就成为一种招惹,她从不束缚这种招惹。她像上了岸的一条美人鱼,而故事一开始,美人鱼的歌声就是带有危险性的。

S独自往回走时,来自D的触感依然攀附在他的身体上,骨头中的不羁和愤怒,愤怒而无奈,最后是悲伤。

设计中心的工程一旦完工,剪彩仪式结束后S和他所属的乙方就宣告了双方的合作结束。只在剪彩仪式上,S站在众人里,看着大屏幕上投影的宣传资料片,里面有许许多多关于哥本哈根的影像,很多骑车的年轻人,高大漂亮,海水就近舔着城市的堤岸,天晴也蓝雨也蓝着。画面最后凝聚到小美人鱼铜像上,和所有人想象中不同,完全不同,她看起来特别寻常,摆在某个公园的某个靠水的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的一座已经有些磨得光滑的,连尺寸也小小的雕像。

故事里她最后化为了海上的泡沫。

看她的游客不少,但和国内公园里的人流数量相比依然非常普通,谁都可以靠近上去,有人甚至爬到她身边,跨坐着她,扯着她的胳膊,或者搂着她的头发。看起来实在是,没什么被特别保护和特别对待的样子。让观者都有些诧异,以及惋惜。

S离开设计中心后一路走,他记得在离开前,和D之间还有过别的对话的。D上车了。她摇下一点车窗,S俯低了身子。

他说祝你好运。

她说也祝你好运。

他说以后也许还会再见吧。

她说也许欸。

他说童话王国欸,我也想去看一看。你知道,很多童话最后都是这么结尾的“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她忍不住笑起来,但是安徒生的童话,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结尾过。几乎从来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