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我跟朋友M到牧区转。M说阿什罕那地方有意思,牧民围着堆矗的雪人跳舞,然后架火把雪人融化。
我说蒙古人没这个习俗啊?M说,别的地方没这个习俗,阿什罕这地方的人祖上从元大都迁来,习俗特别。
我们去了那里。无边的丘陵,积雪逶迤,空旷间小树兀立,像等候你。野兔留下的足迹的窟窿,见出它跋涉艰难。
进艾里(村子),见一家人围着雪人。M说,今天初七,是“查干乌德日”(白日子,逢喜之日),他们跟雪人搞联谊。
雪人脖颈系着蓝纱巾,戴草帽,嘴部镶一圈儿玉米粒。说跳舞,其实是七十多岁的老汉和两个小孩围雪人转圈儿,手拎红绸子往肩后甩,这是哲盟的安岱舞的舞姿。稍微往深里说,安岱舞从萨满教驱鬼仪式而来。
男女主人敬酒让我们尝饮。蒙古人待客并不劝酒,按礼仪,不可把敬上的酒一口喝干,也不可不喝。双手接碗,酒沾唇,复双手还给主人完事。只有那些假蒙古人才劝人喝醉,没安好心。M喝一小口,我手指蘸酒,表示喝过了。依稀听到老汉念念有词,乃是赞颂诗篇,非常吉利。我们绕雪人走,手甩肩后,晦气都被抛掉了。他们抱来玉米秸和松树枝放在雪人上点火。风一吹,雪人扯出很长的火苗儿,像火刺猬。老汉拿瓶往上浇白酒,火苗遇酒,先凝黑斑后爆蓝焰,大旺。不消说,雪酥,化成一摊水,土地潮黑,像春天那样。老汉和男女主人双手摊开,像捧着哈达,弓腰,说“佳、佳佳”,意谓:好啊、如此,与“阿门”一个意思。老汉坚定地说:“雪人升天,吉祥留下了。”
我说:“祝福!祝福啦!”
他们回谢:“吉祥!都吉祥!”
离开这家,M说到巴根家吃午饭。到他家,屋前是轻烟袅袅的秸秆和积水,雪人也刚刚升上太空。我们进屋喝茶,手把肉什么的端了上来。巴根——他前额深纹像船长袖饰的三个v字,对M说:“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可以请教吗?”
M说:“说吧。”M和他们熟,是旗武装部长。
巴根招手,他老婆捧一样东西进来,包着布。他说:“我家烧雪人,烧出这样的东西。”布撩开,露一个圆球,上画脑袋。他们神色虔诚,也可说害怕。
M拿过来给我看:球橘子大小,一掂,没多重,像塑钢材料;画一张脸,小眼睛,留两撇宽厚的海豹胡子。另一面是英文字母:P×××s。既然有字母,我断定它不是神奇之物,也不是天外来物。巴根用手撑着炕沿儿,壮硕的胳膊微颤,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烧雪人从来没烧出东西呀?带眼睛的……”
我像见过,跟食品有关……我问:“你家有小孩吗?”
“有啊!叫班迪。”
“几岁了?”
“七岁,一年级。”
“他在哪儿?”
班迪喝醉了。
“七岁小孩喝醉了?”
“这个雪人是班迪堆的。他特别喜欢,半夜醒了都出屋看一眼。他不让烧掉,我们把他灌醉了,睡觉呢。”
我呼啦想起来,这个球是洋葱薯片的标志玩具,外国货,一定是班迪的。我让他们把孩子叫醒,班迪揉着眼睛过来,抢过圆球,说雪人一定被烧了,球是他藏到雪人里面的。
班迪跑到屋外,趴在泥水上痛哭。巴根又堆了个雪人,安装大枣眼睛和胡萝卜鼻子。班迪轻蔑地打量新雪人,抽泣吸气,运动医学叫“过度换气”。
我说:“这是你的新雪人。”
班迪说:“假的!我不要!”
成年人认为雪人都是假的,但在孩子眼里又分成真假。班迪的雪人是他的朋友,有灵魂和身体,却被烧了。成年人的眼泪永远挥洒不到雪人身上。班迪哭得如此伤心,泪水洒在雪人融化的积水上,享受着我们享受不到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