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算恋花之人,是说,对家里养的花,我看不出门道。这一盆君子兰,那一盆蟹爪莲,觉得它们像单位的人而不算植物。盆花属于体制内,负责一方面的点缀工作,像生孩子一样把花开放,公家话叫“履行职责”。盆花心里好受与否我不知道。它们身边是电视、沙发、床等各个部门,太像单位了,没办法。
我喜欢山野里的花,替它们高兴。
林中和草滩的花,像赤脚跑过来的孩子,扬着脸,多幸福。一见到野花,我就爱说这句话,野花确实幸福。它们的床,它们的院子和学校是同一片草地。净月潭的野花不是被盼望、被呵护、被施肥哄出来的。花,如同在你转身那会儿从地下钻出来的。它们顽皮,笑嘻嘻的,好像见了你之后再去见别人。野花的花朵比草高出一头,头顶还有笔直入云的树,树的枝叶上面一会儿太阳,一会儿云彩。晚上,树轮悬挂星斗。野花,多幸福。
五六月份去净月潭,森林的野花弄不清有多么多。这是亚洲最大的人工次生林的森林王国,鲜花像流水洒在近万公顷的绿地上。
初到净月潭,钟情于树。这些高大的沉默者,静穆于林,如旅途中的修行人,来自一个地方,再去一个地方,却站在这里。它是信使,古老的书函落地腐烂再从树身长出一片片叶子。叶子羽状掌状、扇形戟形,还有莲座马轮生的叶子。这些叶子装订成书,堆积如博物馆,在净月潭。
尔后,喜欢净月潭的水。潭之水浩渺于天际,蜿蜒于丛林,宜于月下歌咏。牵引思绪的还有森林里的路。现今的路丑,高速路就像白条猪,好用而不好看;铁路是人类用钳子为土地施加的桎链,路的暴发户。你看净月潭的路,是“道路”里的清纯少女,把人带到青草露水的远方。
我喜欢小的东西,尤其是于巨大面前袒露生机的小生命体。小花开放在苍郁的老树边上,像婴儿在摩天大楼下面嬉笑。可是,花开在空旷的林地上,太小了,没法亲近。蹲着看一朵花,花朵得意地扭颈子,其实没有风。一只短翅的小蝶飞来罩在花上,好像说:不许看!这是我的!
风铃草属桔梗科,每株挂四五个倒悬的铃儿。这是它的粉色花,像蜡纸糊的冬瓜形的灯笼,可惜不通电,安不上灯泡。它们有电,是生物电,用于爱情而不是灯泡。紫菀是群众性的花,一开一片,适于普及,菊科。花冠的十几片花瓣长而散,微紫,像白衬衣和淡紫的毛衣混洗之后的一点点紫,黄花蕊凸出。紫菀开花像一群人摊开手心,也像歌唱演员唱尽最后一个音,双臂通展。
桔梗比它们好看,花朵有白色和蓝紫色两种。桔梗花离地不高,花兜着,像气吹出来五个角。桔梗根制作的小菜,大号“狗宝咸菜”,是高丽名吃。
说到花就要夸耀它的鲜艳,虽然我觉得不艳之花更近于人的心迹。然而,鲜艳确乎是上帝赐给花朵而非其他物种的特权。没有人长得像鹤望兰那么热烈,也没有像花朵般鲜艳的动物,只有一部分鸟类的羽毛具有花性,人只是花心而已。净月潭的艳花如石竹花、紫茉莉、酢浆草,全都艳红若火,但我看到最艳丽的花(实为果)是红姑娘。红姑娘是茄科植物酸浆的果实,又叫红灯笼、天泡儿。林地上,不期然遇到一棵红姑娘,鲜红的荚衣包裹红珠,没见过的会吓一跳,以为神物。《红楼梦》中林妹妹的前身叫“绛珠草”。周汝昌考,绛珠草又叫苦苏,正是酸浆。东北乡村的孩子差不多人人吃过红姑娘,牙咬上,啪的一声,多籽,味甘。作家端木蕻良著文写过它,名《红姑娘》。
光说花,草类不爽。草认为写字之人重花轻草,无异于重色轻友。是的,这是中肯的批评。人类喜欢把花与草分开讲述,这里沿袭而来的愚蠢习惯,上帝并不这么做。对植物来说,茎、叶、花、果分不开,就像一个美女的脸蛋和她的肋骨、脾和脚踵都长在身体上。一个人说:“美女,我爱你!”已包括爱她的脸蛋、脾、脚后跟、脑垂体和胳膊肘,虽然他盯着美女脸蛋说出这句话。植物的迷人包含了它在花朵之外的朴素与华丽。
金灯藤是旋花科,又叫日本菟丝子。我在净月潭发现这株花的时候,天已向晚。树身渐黑,林间斜入金黄的夕照。它紧密缠绕萝藦的干上,茎为淡红色,近于透明,像婴儿的手指放在老年人的臂上。葛,在春天萌发葛条,黑绿表皮生出一层白芒,蚂蚁不来爬。一只凤蝶落上面,假装思考,假装吸葛条里的汁水。蝶飞走之后,摸一摸葛条,白芒软中含硬,凤蝶可能在搓脚,去除滑腻的花粉。酢浆草的叶片乍一看是六片,再数数,还是六片。其实是三片,每一片半折有痕。叶子圆而平展,露水落在上面一定搂不住,啪哒掉进土里。合欢的叶子羽状复生,比团体操还富于仪式美。它的花比较搞笑,像蒲公英把头发染红并吹成爆炸式。
述说花草,如痴人说梦,是说不清也说不完的絮叨。我在净月潭看看这朵花,瞧瞧那株草,直起身看树,觉得自己从一只蚂蚁变身麋鹿,胸次由小乃大。一个人在林中走,心里跟植物说话,浅近的话是“真美,真绿,真好”;深入一点,却说不出植物的锦绣心肠。
人对树说的话质朴,对草说的话绵密也质朴,跟花说的话缱绻黏糊没什么逻辑,跟林间小路说说话忽然想唱歌,跟云彩说话累脖子,见到净月潭的水之后没话说了。话无踪迹之后,心安静。看水面像镜子、像碧玉、像刀切的皮冻、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