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民间故事
茅盾译述
从前某处一个女人，有两个女儿：小的女儿名叫海兰娜，是这女人的亲生，大的女儿名叫玛罗希珈，是这女人的前室所生。她极爱海兰娜，极憎玛罗希珈，看见了就要骂，这因为玛罗希珈比海兰娜标致了许多。但是玛罗希珈这个好孩子，不晓得自己是那样地标致，所以她也就不晓得为什么原故每逢站到海兰娜身边，她的继母就发怒了，眉头蹙得那样紧。
海兰娜母女两个使唤玛罗希珈做各样的苦工，家里的粗细生活，都推在她一人身上。她要煮饭，要洗衣，要缝纫，要纺纱，还要照管地头，调理牲畜。海兰娜呢，手指儿也不曲一曲，整天价打扮得齐齐整整，东走走，西瞧瞧，像个小姐。
玛罗希珈永不知怨恨的，继母和妹子吩咐她做的事，她一定去做，而且极力忍耐她们的故意挑剔。她虽然这样苦做，反而一天美似一天，海兰娜虽然拼命调养修饰，反而一天丑似一天。
于是那继母私下忖道：“这可不得了！孩子们来求亲时，一见玛罗希珈这样美丽，一定不愿意朝我的女儿海兰娜看一看了。我们总得想个法子，立刻把这玛罗希珈弄去才好。”
于是海兰娜娘儿俩整天价想尽方法虐待玛罗希珈了。她们把玛罗希珈的工作加多加重了，她们毒打她了，她们不给她吃饱了，她们想尽方法要把玛罗希珈弄成丑恶而讨厌，但是玛罗希珈仍旧一天美似一天。
正月里有一天，海兰娜玩厌了，忽然想起紫罗兰花来，定要弄一球来插在胸前。
她就锐声命令道：“玛罗希珈！我要些紫罗兰，给我到树林里去找一球来。”
“天呀！我的好妹妹。”可怜的玛罗希珈惊喊起来，“你怎么会想到要紫罗兰？谁听得过紫罗兰花会开在正月的白雪底下么？”
“说什么？你这好懒的小贱人！”海兰娜怒吼，“你竟敢抢白我？立刻给我出去，倘使你空手回来，我要你的命。”
继母呢，帮着海兰娜，凶狠狠地又着玛罗希珈的肩膀，就将她推出门外，把门关上了。
可怜的玛罗希珈悲悲戚戚地啼哭着，在山脚边慢慢儿地爬。四面都是深到几尺的雪，没有一星人迹，也没有野兽的脚印。玛罗希珈向前慢慢地爬，又冷又饿，没有一点儿气力。
“住在天上的好上帝呀，”她祷告，“请你快来带我去，免得多受苦呀。”
忽然她见前面有一道亮光。她抖起精神，拼命地走上去。后来到底看见了一大堆火，熊熊地在山顶燃烧，那亮光就是这堆火放出来的。她看见火堆的周围，有十二个石墩子，其中有一个，特别高而且大。她看见有十二个人坐在这些石墩子上。十二个中间，三个最老，须发全然白了；三个半老；三个中年；还有三个，是美貌的少年。他们都不说话，他们静静地看着那堆火。他们就是十二个月的神。
玛罗希珈看得呆了，而且有点怕。后来她移步向前，恭恭敬敬地说道：
“慈善的先生们，许我向火暖一暖身体么？我冻得僵了。”
伟大的正月神点了点头，于是玛罗希珈伸出她的冻僵的手向着火焰。
“我的孩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正月神问了。
“我是找紫罗兰花来的。”玛罗希珈回答。
“紫罗兰？地上还是雪呢，哪里来的紫罗兰！”
“我也知道的，先生，但是我的妹妹海兰娜一定要我到林子来找些紫罗兰花；她还说，如果找不到，要杀我呢。先生，请你告诉我，什么地方有紫罗兰？”
伟大的正月神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一个年青的月份神的跟前，给他一根长棍子，说道：
“来，三月，你坐主席。”
于是三月神坐在最高最大的石墩子上，并且把那棍子放在火堆上挥动。火焰立刻旺起来，四周的雪立刻融化了。树枝上都钻出新芽来了；野草复青了；雏菊的粉红的嫩蕾也钻出来了；呵，看哪，眼前都是春景了！
玛罗希珈正看得呆时，忽见紫罗兰花从绿叶的中间透出头来了，一眨眼，已经满地都是紫罗兰花了。
“玛罗希珈，”三月神大叫道，“你的紫罗兰花来了，快摘！”
玛罗希珈快活极了。她连忙弯着腰，采了一大束。于是她恭恭敬敬谢过众神，祝他们好，匆匆地走了。
我们试闭了眼想一想，当那继母和海兰娜看见玛罗希珈满捧了紫罗兰花，踏着雪回来，应该是怎样地惊奇呀。她们开了门，茅屋里立刻充满了花香。
“你到哪里去弄来的？”海兰娜粗暴地问。
“到山顶去弄来的，”玛罗希珈回答，“那边满地是紫罗兰。”
海兰娜一把掴住那些花，就插在胸前。那天下午，她不住地嗅那束花，并且让她母亲嗅，但是永不曾对玛罗希珈说过一句“好姊姊，你要嗅一下么？”
第二天，海兰娜坐在火炉架前，闲着没事，忽然想起来要吃野杨梅了。那么，她就唤玛罗希珈来吩咐道：
“你，玛罗希珈，给我去找些野杨梅来。”
“天呀！我的好妹子，”玛罗希珈说，“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野杨梅呢？谁曾听见过，雪地里会生野杨梅？”
“什么话！你这好懒的小贱人！”海兰娜狂叫，“你敢驳回我的话？你立刻给我去，如果你空手回来，我要你的命！”
这二回，继母又帮着海兰娜，凶狠狠地叉着玛罗希珈的肩膀，把她推出门外，将门关上了。
于是这可怜的孩子又在山脚边慢慢儿爬，哭得很悲戚。四面都是深到几尺的雪，没有一星人迹，也没有野兽的脚印。玛罗希珈向前慢慢地爬，又冷又饿，没有一点儿气力。后来，她又看见昨天见过的火光了，她快活得什么似的，赶快跑过去。十二个月神照旧地坐着，正月神仍旧坐在最高最大的石墩子上。
玛罗希珈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说道：
“慈善的先生们，许我向火暖一暖身体么？我冻得僵了。”
伟大的正月神点头许可，于是玛罗希珈就伸出她的冻僵的手向着火焰。
“但是，玛罗希珈。”伟大的正月神说，“你为什么又来了？现在你要找些什么？”
“我要找野杨梅呢。”玛罗希珈回答。
“野杨梅？可不是，我的孩子，玛罗希珈，现在是冬天，野杨梅不会生在雪底下的。”
“我也知道，先生，但是我的妹妹海兰娜一定要我弄野杨梅给她吃，她并且说，如果找不到，她要杀我呢。先生，请告诉我，什么地方有野杨梅的？”
伟大的正月神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坐在他对面的月份神跟前，他那手里的长棍子给他，说道：
“来，六月，你坐主席。”
于是六月神坐在最高的石墩子上，把棍子在火堆上挥动，火焰立刻旺起来。四周的雪立刻融化了。大地渐渐儿绿了，树枝上满满的都是绿叶了；百鸟鸣了；百花开了；呵，看哪，已是夏天了！忽然，地下那丛小灌木，漓漓地顶着小的白花了，立刻花谢，结了果了；果子先是绿的，随即变成粉红色了，随即变成大红了。玛罗希珈快活得什么似的，急看时，早都是熟透的野杨梅了。
六月神喊道：“玛罗希珈，这就是你的野杨梅了！快采吧！”
玛罗希珈采了一衣兜的野杨梅，于是恭恭敬敬谢过众神，祝他们好，匆匆地回去了。
我们试再闭了眼想一想：当那继母和海兰娜看见玛罗希珈采了一衣兜的野杨梅，踏着雪回来，应该是怎样地惊奇呀！
她们开了门，野杨梅的香味立刻充满屋子里了。
“你到哪里去采来的？”海兰娜粗暴地问。
“到山顶去采来的，”玛罗希珈回答，“那边有许多呢。”
海兰娜拿了那些野杨梅，只顾一个一个地往自己嘴里送。继母也尽量吃个饱。但是她们俩没有一个人说一句“玛罗希珈，祢也尝一个吧”。
第二天，海兰娜照常坐在火炉架边，闲着没事，忽然想起来一定要吃红苹果了。那么，她就叫玛罗希珈来吩咐道：
“喂，玛罗希珈，到树林子里给我找红苹果去。”
“唷，我的好妹妹。”玛罗希珈吃吃地说，“这时节哪里去找红苹果？”
“什么，你这贪懒的小贱人，你敢驳回我的话么！立刻给我去，如果空手回来，我就打死你！”
那继母第三次护着自己的女儿，恶狠狠地叉着玛罗希珈的肩膀，把她推出门外，将门关上了。
于是这可怜的孩子又往树林里去了。四面都是深到几尺的雪，没有一星人迹，也没有野兽的脚印。这一次，玛罗希珈一直奔向山顶去了。她看见十二月神仍旧围坐在火边，伟大的正月神仍旧坐在最高的座位上。
玛罗希珈恭恭敬敬行了个鞠躬礼，说道：
“慈善的先生们，许我向火暖一暖身体么？我冻得僵了。”
伟大的正月神点头许可，于是玛罗希珈就伸出她的冻僵的手向着火焰。
“你怎么又来了，玛罗希珈？”伟大的正月神问了，“这番你要找什么东西？”
“红苹果哩。”玛罗希珈答道，“我的妹妹海兰娜一定要我在树林里找几个红苹果给她。没有呵，她就要杀我，而且我母亲也这样说。先生，请你告诉我，什么地方有红苹果？”
伟大的正月神慢慢站起来，走到另一位中年的月份神跟前。他把长棍子给了他，说道：
“来，九月，你坐主席。”
于是九月神升坐了主席，把棍子放在火堆上挥动，火焰旺起来了，射出闪闪的金光。四面的雪立刻不见了。草地的颜色，看去是棕里带黄，并且是干枯的，树叶一片一片地从枝头掉下来，一阵凉风把落叶吹散，田野里也没有很多的花，只山边还有些野菊，深谷里有些郁金香，槿篱上挂着些长春藤。玛罗希珈忽然瞧见一棵苹果树上累垂垂地满是熟透的苹果。
“那边呀，玛罗希珈。”九月神唤道，“那边是你的苹果，快采罢。”
玛罗希珈伸手攀住了一枝，就摘下一枚来。她又摘第二枚。
“够了。”九月神叫道，“玛罗希珈，不要再摘了！”
玛罗希珈立刻放了手，于是她谢过众神，祝他们安好，急急地回家去了。
海兰娜和继母看见玛罗希珈从雪地里走来，手里拿着红苹果，真诧异到极点了。她们放她进来，立刻抢了两枚苹果。
“你到哪里去弄来的？”海兰娜厉声问。
“在山顶。”玛罗希珈回答，“那边有许多咧。”
“有许多，却只带了两枚来！”海兰娜怒叫道，“莫非你瞒着我们，在半路上私自吃了么？”
“不是，不是呀，我的好妹妹。”玛罗希珈说，“我没有吃，真的没有吃。他们只让我采了两个。他们喝住我，不准多采。”
“天雷打死你！”海兰娜白着眼说，“我真想打你一顿呢！”
海兰娜骂了一会，拿起苹果来，不多几口，便吃完了一只。那苹果的味儿香甜到极点，是海兰娜从来没有尝过的。继母也是这样说。两个人把两只苹果吃完了，还只是想再吃。
“母亲。”海兰娜说，“拿我的皮大氅来，我要亲自上山去，不用再差这贪懒的小贱人去了，她要半路上偷吃的。我自会找着那棵树，我倒要看看我采苹果时有谁敢来禁止我！”
那母亲恳求海兰娜不要出去，因为天气这样坏。但是海兰娜倔强得很，一定要去。她把皮大氅往肩头一甩，把一方围巾往头上一扎，去啊，向山边去了。
四面都是很深的积雪，没有人迹，也没有野兽的脚印。海兰娜只顾向前走，决意要找到那些奇怪的苹果。后来她到底看见远远的一片火光了。等到走近了时，她看见那一大堆火，十二月神围坐在四周。
海兰娜先是吃了一惊，有点害怕，不敢上前，但是她随即胆大起来，她简直从他们（十二个月神）身缝里一直挤了进去，连“劳您驾”“借光”也不说一声；她冲到火堆旁边，伸直了两只臂膀就烘手了，她竟连“您好！”也不说一声。
正月神的眉头皱起来了。
他沉着声音问道：“你是谁？有什么贵干？”
海兰娜轻狂地看着他，回答道：“你这个老头儿好不识趣；我是什么人，我有什么事，与你有什么相干？”
她傲然挺着脖子走开，到树林子里去了。
正月神的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慢慢地立起来，举手中宝杖向空一挥。咦！火堆立刻熄灭了，天色转暗了，一阵冷风从山顶吹下，白鹅毛似的雪片一阵紧一阵地飞下来。
这雪把海兰娜的眼睛弄昏了。她只见四下里都是白茫茫的，辨不出东西南北。她挣扎着向前，一会儿撞在一棵树上，一会儿又跌在雪堆里，她虽然穿着极厚的皮大氅，这时也冷得四肢麻木了。雪阵还是愈来愈大，风也愈吹愈紧了。
海兰娜到这时候也想到从前常差玛罗希珈到山里来么？也悔悟自己的太暴虐么？不！她是至死不悔悟的。真的，她愈觉得冷，便愈恨玛罗希珈，后来竟恨到在天上的主了。
这时候海兰娜的母亲在家里提心吊胆地望着，她站在窗前，不知有多少时候；后来她又开了门，痴痴地向着雪阵里望。她等着，总是等着，但是没有海兰娜来呀。
“啊唷！天呵天呵，她怎么还不回来呀？”她想道，“难道她贪吃苹果，舍不得就回来么？我还是自己出去寻她。”
于是这位继母披上了皮大氅，颈间又加了一条围巾，动身了。
她唤着：“海兰娜！海兰娜！”但是没有人回答。
她在山脚边努力挣扎，向上爬。四面都是几尺深的雪，没有人影儿，也没有野兽的脚迹。
“海兰娜！海兰娜！”
仍旧没有人回答。
雪落下得更快了，冰冷的风还是怒号着。
在家里，玛罗希珈饭也烧好了，母牛也看顾好了，但是海兰娜和继母都不回来。
“她们怎么还不来？”玛罗希珈心里想。她只好先吃饭了，吃完了饭又纺纱。
一锭子的纱纺完了，天也黑下来了，却还不见海兰娜和继母的影儿。
“上帝呀，出了什么事，她们还不来呀？”玛罗希珈心里焦急地喊着，她探头窗外张望，心想她们或者正在走来吧。
风与雪都停止了。山野被雪光照得很白，半空中的寒星闪闪地格外晶亮，但是终究看不见一个生物。玛罗希珈跪下替继母和妹子祷告。
第二天早晨，她又替她们煮好了早饭。
“她们一定很饿了。”她对自己说。
她等她们来吃，但是她们不来。她又烧好了中饭等她们来，但是她们还是不来。她们实在永远不会来了，因为她们俩早冻死在山里了。
于是我们这位好心的小玛罗希珈承继了这座小茅屋和那个园子及那头母牛。后来她嫁了个农人。他是个好丈夫，于是他们过得很快乐。
录自《童话》第3集第3编，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