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待封尾随那道身形高大的黑影,一路出了长史府,穿街过巷,寻着一处无人守备的城墙垛口游墙而上,出了相州城,越过护城河,直奔到相州城外十里处一片乱葬岗,坟丘森然起起伏伏,其间不时有鬼火磷磷闪烁,寂寥的夜色之中偶尔传来一声夜枭惨厉鸣叫,说不尽的阴森恐怖。
郭待封隐身在一座大坟石碑之后,神识散出,借着满天模糊的星光向前望去。
乱坟中间有一道身影负手而立,背后一柄朴刀,幽蓝的寒芒仿若一泓秋水,正是夜闯长史府的褐衣汉子。
离着能有十丈远近,是那个长史府中引出来的身形高大之人,一方青帕包面,却是日间长史府车队中策马殿后的蒙面武士。
两人夤夜来此地相会,却不知有什么秘密。
蒙面武士立定后抱拳行礼,压低了嗓子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这个距离上郭待封依然可以听得真真切切,能够感觉得出蒙面武士语气十分的恭敬,唯一可惜的地方在于,郭待封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过,郭待封能够听得出来,蒙面武士操的正是突厥语。
奇了怪了,褐衣汉子日间看时分明是汉人模样,与那城门口的茶摊老板相谈也是华言汉语,怎么却从相州长史府中引出了一个突厥人?
蒙面武士说完之后不再作声,静静地垂手而立,一副下位者的模样,似在等候对方有所命令。
前方背身立着的褐衣汉子无动于衷,但是郭待封却是发现,褐衣汉子的背影竟然在微不可察地轻微抖动,等待了好一会儿功夫,耳中才传来褐衣汉子的声音,似乎不是从嗓子中说出,一个字一个字仿佛是从胸腔之中逐个推出,充满了沧桑和痛苦,而且这句话听起来说的极为艰难,“承基兄弟,别来无恙。”
褐衣汉子口中说出的八个字似是凭空响起一片炸雷,又似乎蕴藏着千钧之力,被唤作“承基兄弟”的蒙面武士身形蓦地一震,蹬蹬蹬退后了数步,好不容易站稳脚跟,颤抖着嗓音问道,“可是张师政兄长么?”这回他说的汉话,字正腔圆。
这时,褐衣汉子张师政缓缓转过身来,郭待封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无尽的悲凉落寞,还有一种酝酿了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愤怒仇恨,盯着蒙面武士的双目满是冰冷刺骨的寒意,那是一种必欲将对方千刀万剐而后快的眼神。
蒙面武士显然不曾料到竟是这样的局面,看清了褐衣汉子的脸,下意识地又后退了几步,四下里张望一下,并没有发现还有其他的人,似乎放心了一些,干笑道,“长安一别已有二十年未见,想不到张兄终于还是找到了这里。”
一边冷眼旁观的郭待封看明白个大概,褐衣汉子唤作张师政,此番赶至相州便是冲着长史府中这个唤作承基兄弟的蒙面武士而来,听双方对话,两人显然颇有渊源,只是后来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反目成仇,接下来的二十年时间里蒙面武士一直在躲避张师政,张师政苦苦追寻终于得知对方隐身在相州长史府中。
所以,日间城隍庙前张师政才会有意躲避长史府的车队,想来便是担心被蒙面武士认了出来。只是既然双方仇怨颇深,蒙面武士为何如此轻易便被仇家引出相州城外。
郭待封兀自不得其解,那边张师政已经取下后背上朴刀,右手握住二尺余长的刀柄,腕力一抖幽蓝刀锋劈空走出一个斜斜的十字,金属破空引起一阵嗡嗡的共鸣声,踏前半步,右手朴刀刀锋斜指天空,厉声喝道,“太子殿下英灵不远,张师政今夜便要手刃此贼,以为天下不忠不义者戒。”
蒙面武士身形未动,口中叫道,“张兄莫要动手,当年你我同在东宫侍奉殿下,出生入死意气相投,纵然小弟有做的不对之处,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小弟隐姓埋名吃尽苦头,难道还不足以赎我身上所负之罪?念在你我生死兄弟一场,还请张兄饶过小弟这一遭?”
太子、殿下、东宫,他们两人说的是谁呢?
郭待封一时想不出两人口中具体所指,张师政一张阔脸早已扭曲变形,怒目圆睁欲裂,狂吼大骂道,“纥干承基,你这卖主求荣的无耻狗贼,从你当日在狱中出卖了殿下的那一刻起,张某就已经与你恩断义绝,休要再说什么生死兄弟的事,此仇不共戴天,纳命来。”
言还未罢,张师政身形暴起,舞动手中朴刀,漫天刀光仿佛千树万树梨花盛开,寒气逼人的淡蓝色刀锋劈开夜空,化作一道闪电直奔纥干承基,眨眼间逼近身体时,那道刀光又悠忽炸开,化作三点寒芒,分别袭向纥干承基咽喉、小腹和****三路要害。
纥干承基,原来这蒙面武士竟然是个突厥人,怪不得一直青帕包面,想来自然是担心暴露了身份。
张师政挥刀出手,郭待封便知此人修为已在凝气境中级,也可算是江湖中的一般高手。就见张师政手中朴刀狂舞攻势不绝,纥干承基武功亦是不弱,只是一味闪躲不曾还手,口中还是不住声的苦苦哀求,“张兄,小弟当日未能熬住酷刑供出了殿下,一旦酿成大错,二十年来没有一天不曾追悔莫及,还望兄长恕罪。”
张师政怒道,“二十年的悔恨便能换回殿下的命来?”手上攻势兀自不曾缓减分毫。
纥干承基堪堪躲过张师政一刀,又道,“就算我不曾供出殿下,以太宗皇帝那样明察秋毫,殿下的荒唐之举迟早也会被朝廷发觉,也不过是晚死几天的事。张师政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纥干承基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口气中怒意充盈,只是不管他如何争辩,张师政一概不予理会,手上朴刀越发舞得紧,招招直指要害,不取性命决不罢休。
墓碑之后,郭待封已经看出两人功力其实不相上下,不过张师政心意坚决一味狂攻出手毫不犹豫,纥干承基理亏在先气势上弱了三分,又心存侥幸一味躲闪,十数个回合之后渐渐露出了破绽,一个不小心,蓝光明灭处朴刀刀锋正中纥干承基后背,张师政咬牙切齿反手回刀,“噗”地一声轻响,纥干承基背上开了一道尺余长的口子,鲜血一下流了出来。
顾不得理会背后伤势,纥干承基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张兄,这样你总该出了心中的恶气了吧?小弟一味忍让,张兄莫要逼人太甚。”言语间寒意逼人。
张师政仰天狂笑,大吼道,“软骨头的狗贼,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出招!”说话间挽起一团刀花,欺身向前再次攻来。
纥干承基终于失去了耐心,冷笑道,“张师政,是你逼我的。”
言罢,纥干承基双肩一晃,双手各多出一柄明晃晃的吴钩,弃守为攻迎着张师政的朴刀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