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单纯。
老实说,我已经被她的单纯善良所感染,而且越来越喜欢这种单纯和善良。这是城市人所没有的,不具备的。
小冯是我从前的一个邻居,一个三岁男孩的母亲,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小女人。
第一次见她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她一个人蹲在井台边洗衣服。她低着头,不说话。我走进她洗衣服的小院里以后,她一直保持着那种蹲着的姿势,想抬头,又好像是不敢,有些怕羞。
晚上,我搬进了那座干净整洁的四合小院里,跟小女人成了对门的邻居。这时,我方知道她姓冯,是沂蒙山区的农民,去年才跟她丈夫从老家出来,在批发市场卖菜。一家三口,全靠卖菜的收入维持生活。在我所生活的城市,大约有一百来万是农村来的人,要么打工,要么做点小生意。他们已经成了这个城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方面,他们生活简单,举止随便;一方面,他们渴望接触现代文明,又与现代文明存在巨大的思想差距。
小冯就是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刚刚二十岁的她就已经是一个三岁男孩的母亲。我搬家那天,她也跟着我忙乎,一点也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陌生。她跟在我身后,像个孩子一样,一会儿问我这些鞋放在哪,一会儿问我那一箱子书放在哪,一会儿是窗帘安好了,你看好不好看。她真诚的样子很像与我是相随多年的小妹妹。不管我愿不愿意,她都要热情地帮你做,好像是不帮你做,就没有人情味一样。她努力按照自己的审美,把一些零散的东西放得尽可能妥当一些,好看一些。
家里也没什么,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是书籍,以及跟书有关的东西。
小冯灵巧的身体在书籍间穿梭。她对每本书都很好奇,见一本翻一本,然后惊讶地说:“这么多的书呀?你跟书过日子呀?”她一边问,一边站在书箱跟前歪着头看我,我也从写字台边歪过头看她。我笑着对她说:“对,跟书过日子。”“怎么看不见你家的孩子呢?”她好像是还想更进一步地知道我的其他情况。我再次笑着告诉她:“没有。”
“那……那……你家里男人他让你吗?”她疑惑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在骗她。
我说:“他不管我,各做各的事。”
“那可不行,咱们女人家嫁了男人就是男人的人了。结了婚不给男人生孩子,那……那怎么说得过去?”她说。我不想跟她说这些事,可是她没有放过我的意思,还要试图说服我,让我还是生个孩子,跟自己的男人好好过日子。好像是我跟谁没好好过日子一样。我埋头开始整理书籍。她就转过来,说起她家的三姐,今年才三十六岁,已经生了六个女孩子,一直没生个男孩,还准备生呢,就是为了生一个能继承香火的人。小冯说得认认真真,我听得马马虎虎。心想黄宏和宋丹丹的《超生游击队》还真不是瞎编的。
我打算支开她,于是就对她说:“你也累了,该休息一会儿了,我自己一个人来吧。”
小冯说,不累,这点活还算累呀?说话间,一个个头很高、身材壮实、面色红润的小伙子走进了院里,很友好地朝我笑笑。转身的瞬间,听见小冯对小伙子说:“这是新来的大姐。你帮她把那个箱子搬进来。”小伙子二话没说,转身就把一大箱子书搬了进来,用眼睛看着我,意思是问我放在哪。我本来没有让他搬的意思,但是,他已经搬了进来,屋子里乱七八糟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让他随便放个地方。
这一家人的热情我是想推也推不掉了。就这样在第一次见面时领略了小冯一家人的热情,如果放在城市人的身上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试想,很多人都与我有同样的感受,住在一个楼道里几十年,未必就知道彼此姓甚名谁,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记得同事们在一起曾经说过这样一个小笑话,说是一个楼道里住着一对几十年的邻居,但是,从来没打过照面,谁也不知道谁长的什么样。有一天,左边的邻居看见一个人在用螺丝刀撬门锁,就以为他是小偷,打了110,报了警,结果是闹出一场笑话。也许是与陌生人有一层隔阂,总之,说不出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我还是不愿意让小冯过多地了解我的生活,也不愿意变得像她一样毫无杂质的透明。这种透明在某些时候会给坏人以机会的。
白天家里没有人,只有休息时才在家,每天晚上点灯熬夜很是人困马乏,倒下去就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如果是赶上星期天,不睡他个天翻地覆才怪。在我看来,星期天是懒人的最好借口,可以睡个长长的懒觉,可以什么也不做。哪怕真的有一大堆要做的事情,比如一堆床单要洗,卫生要打扫,要去赶个早市,买点菜,都可以不做,还会用列宁的话美其名曰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我就是这种人,最喜欢星期天躺在床上睡懒觉,明明没有觉也不起来。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但是搬到这个优雅的四合院之后,这种懒惰的习惯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小冯家每天都起得很早,她的男人每天要在早晨4时到批发市场批菜去,然后到零售市场去卖。大人早起,孩子也跟着早起。小冯做饭时,正是我睡得天翻地覆时,这时,她炒菜的吱吱啦啦的声音以及她三岁的儿子跑来跑去的声音就会把我慢慢地吵醒。这还好一些,如果是她的儿子高兴了,就会在院里噔噔地跑来跑去,用小手拍我家的大门。你再想睡也睡不下去了。何况因为经常熬夜让我一直有失眠的毛病。小冯会对她的儿子耐心地说:不能打门,再打,大姨就生气了。然后,往回拽她的儿子。我躺在床上,把这一切听得真真切切。
小男孩一点也不听话,不走,哭着说:“不嘛,阿姨家有果果,我要吃果果!”之后,当然是一翻扯锯拉锯战,小冯让她儿子回去,她的儿子死活不回去,在地上打滚哭。我躺在床上,想笑,又笑不出来,说不出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起来时,一开门,就看见小男孩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只好给他拿水果吃。小男孩一边吃水果,一边怯生生地看着我。
与小冯熟悉了以后,才知道,她家在市场上卖菜并不好赚,有时一天下来连税钱也没挣出来,还要倒贴。想不干,但是,摊位费已经交了半年的,也只好先干下去。她的男人正在寻找别的活计,说是正准备与一个湖南来的女人合作,炸油条。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她的店里去学艺。一天晚上,我正在赶一篇约稿,院子里忽然骂声哭声混作一团,一下就把我所有的思路给打断了。我推门出去一看,是小冯和她的丈夫打在了一起,两个人已经在地上滚成了一团。我急得束手无策,叫他们别打了,但是,他们哪里听得进我在说什么!立刻有左邻右舍围了一大帮,都在看热闹。我是干着急,用不上力。小冯被她丈夫用一根皮带抽得爹一声妈一声地哭叫,没有一个人出来把他们拉开。小冯也没忘了用她那长长的指甲将她丈夫的身上抠得血淋淋的。终于,两个人因为力量悬殊,小冯败下阵来,一个人冲出院子,惨叫着消失在夜色中了。
这一夜,因为小冯的出走而宁静了下来,但是,这一夜,我却一点也睡不着,我老是想着小冯,想着初见她时一脸的白净和单纯,一点也不像个做了母亲的人。她会跑到哪里去?深更半夜的,她在这个城市里并没有别的亲人,万一……天亮以后,我散步时,在广场的长椅子上看见了已经熟睡的小冯,一颗心也就落了下来。看见她睡得很安详,也就没有打扰她。她已经伤心了一夜,说不定刚刚睡去,就让她好好地睡吧。我在她的跟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她的脸上还有昨晚留下的伤痕,青紫着。
有一天,我正在收拾自己不穿的旧衣服,一下就想到了小冯,或许她穿会很好看的。几乎什么都没想,就把裤子拿给了她。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小冯已经不知不觉地融入了我的生活里。她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单纯。在我的感觉里,她应该是一个正在上学的大学生,年轻、充满朝气和热情。然而,她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了,她才二十岁。说不出对她是怎么样的一种怜惜。我把裤子拿给她时,她受宠若惊地看着我,说什么也不要。她说这么新的裤子要花很多钱吧。我说我还有,她才接过裤子,却见她眼里已经溢满泪水,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说你穿上它一定很好看的,她就听话地穿上了。老实说,我已经被她的单纯善良所感染,而且越来越喜欢这种单纯和善良。这是城市人所没有的,不具备的。我们常说,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但是,我们连真诚都不肯付出,我们还会奉献什么呢?我们缺少的就是真诚,就是善良。
后来她跟我说起那天晚上她和她丈夫打架的事。在她慢慢的哭诉中我知道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她丈夫那天晚上把家里仅有的一袋子面,送给了那个炸油条的湖南女人。他是想跟人家炸油条,那女人却不是真心实意地教他,也没与他合作的准备,不过是想让他给她干点力气活而已,而且还得从他身上刮点钱财来。小伙子也实在,没什么给人家的,就把家里仅有的一袋子面给了人家,也没与小冯说,等到做饭时,小冯才发现面没了……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之后,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小冯很快与她丈夫言归于好。而我不久,就离开了那里,也就失去了与小冯的联系。后来,我曾到那间房子看过她,但是,她也搬离了那里,去了哪里,房东也不知道。不知道小冯现在做着什么,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在这座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