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觉她曾经努力追求的奢华对她来说多么苍白、无味,甚至对她的男人也爱不起来了。她说就算可以忍受这一切,却忍受不了精神的苍白和枯竭。她渴望创造,渴望用双手在艰辛的人生中种植爱情的玫瑰。
有一段日子,我在大街上看见背影窈窕、面容忧郁的女子就跟在她的背后,看她最终走进哪个单元楼,有没有一个英俊男人在门口等她,或者是她做别的什么。直到我跟在人家背后被发现,骂我“精神病”,我才醒过神来,知道自己又做傻事了。
我以为我跟踪的女子是纪然。
我记得格外清楚,纪然的眼睛纯得跟一汪泉水似的,看人总是脉脉含情。她的睫毛也很长,使深陷的眼睛有一种幽深的梦幻,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
虽然屡次跟踪又屡次被骂,我仍然没有停止寻找的念头和做法。
我要找到纪然。但是有那么一次,我意外地看到纪然背着沉重的大包,在向路人推销音乐门铃时,她竟然逃也似的甩掉了我。纪然,你在哪里?又跟谁在流浪呢?
纪然是堂哥的媳妇。
我叫纪然嫂子。她只比我大五岁,通常我叫她姐。她说姐好听、亲切,她喜欢我叫她姐而不是嫂子。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纪然嫁了堂哥四年之后,突然扔下三岁的女儿,扔下堂哥,离家出走了。她走时,没拿堂哥一分钱。她出走之前没有任何反常,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纪然走时是1990年夏天,她二十四岁。我是纪然很好的朋友,但是,纪然离家出走我都一无所知。我常常在一个人的宁静中怀想纪然最初的神情与模样。
纪然走的那天,堂哥正在温州谈一笔有关服装方面的生意。堂哥是老板,自己经营一家小型服装厂,大概有一百多万资产。
堂哥回来时,已是人去楼空。孩子扔在婶娘那里。堂哥什么都明白了。他颓然地坐到沙发里,仿佛一下就苍老了许多。纪然的离去对堂哥是致命的打击。堂哥曾经在我面前不止一次说过,纪然是他生命的灯盏,没有她,一切都会黯淡无光,都会没有意义。
我知道,堂哥娶纪然是颇费了一番心机的。先是原来的大嫂不离婚,死活不离。堂哥索性不回家,住在厂里,跟工人同吃同住。一年之后,大嫂见牛也拉不回堂哥的心,也只好认命。堂哥给了大嫂一笔很可观的钱财。堂哥以为这样就可以万事大吉,名正言顺地娶纪然。纪然却以自己是乡下女子为由不肯答应堂哥。
堂哥是有钱的男人。但是,我却从没有见过堂哥对哪个女人如此钟情和伤神,甚至都不正视许多对他挑逗和暗示的女人。
纪然却是例外。
纪然嫁给堂哥时二十岁,小堂哥十六岁。
纪然最初是堂哥服装厂里普通的车间工人,每天在缝纫机上做各种各样的服装。我是在后来成为纪然朋友时,才知道她的不幸身世的。
我喜欢读小说和艺术类的东西。纪然也喜欢。每天这时,纪然就凑近我身边,什么也不说,我翻看哪页书,她也跟着看哪页,而且很痴迷。我常被纪然这样的痴迷感动。纪然读书的沉迷与执著一点也不像乡下女孩子。那时候堂哥的服装厂有几十名外来妹,她们大多来自偏远农村,也没什么知识文化。挣一些钱,脱离乡村是她们最大的心愿。至于自己究竟能否适应未来社会的什么,又能做些什么也从不去想。
纪然例外。
她朴素的衣服、卑谦的外表掩饰不住天生丽质的美感。直到有一天,她拿出一叠抄好的散文,让我帮她寄到报刊社。我相信了自己的感觉:纪然是琴棋书画的女子,她的眼神里流露一种诗情画意的美丽情趣。
当我把一本又一本的文学书籍借给她时,就是我走进她心灵的开始。纪然是私生女,她至今也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她的养父养母都是种地为生的农民,因为他们没孩子,就在纪然来到世间的一个月之后收养了纪然。
纪然说她的亲生母亲好像还活着,生了她之后,因为从前委身的男人并没有娶她,她母亲一气之下嫁到了很远的山里。山里的男人看不惯纪然,母亲只好含泪把她送给现在的养父养母。生母活得很艰难,跟那个山里男人并未过多久,就分居了。
纪然说起这些时,眼泪汪汪的。
她读到高二时,养父因为赌钱,赌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又欠了很多债,纪然也只好眼巴巴地綴了学。理想被现实击得粉碎。
纪然嫁给堂哥最初的日子,仍在车间里忙这忙那,干一些杂活。堂哥不要她去做,纪然说闲不住。堂哥给她买了许多高档时装、首饰,她也很少穿戴,只有在应酬的时候,才肯换下那身朴素的衣服。堂哥看不惯纪然那样俭,还为此事跟她发过一次脾气。堂哥说她是穷命鬼,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活着还有啥意思?
纪然不解地看着堂哥,然后又气愤地说,我是穷命鬼,我当初也没瞒你。
纪然边说边流了满腮的泪。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他们争吵。之后纪然的笑不及从前多了,也不去厂里做工,而是买一堆书,没黑没白地看。也很少到我屋里来了。每一次来时,都欲言又止,欲说不说的样子。
我没有读懂她心里的事情,而且开玩笑跟她说:“做大款太太很有一番滋味吧!”
纪然一笑,笑得凄然。
堂哥继续在外面忙他的生意,纪然也很少掺和,我看见纪然整天在写字台前写着什么。
我一直以为纪然对她的爱情是满意的,一直以为她为爱情而嫁,婚姻不会有裂痕。纪然从乡下嫁给有钱的堂哥是许多女子都仰慕的事情,这是“一步登天”,纪然在打工妹中创造了“一步登天”的奇迹。
直到结婚四年之后,纪然突然离家出走。我想,我并不了解纪然,不了解她的感情她的需要和她真正想着什么。否则她不会不辞而别。
我已经六年没有纪然的消息了,堂哥没有,熟悉的人也没有。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中午下班,乘公交车回家。在32路总站的广场边,一个背着背包正向路人推销音乐门铃的女人吸引了我。是纪然,没错。那幽深的眼神,那略略上翘的嘴角,我是如此地熟悉纪然。她做了我四年的嫂子。六年来,堂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寻找她。她的女儿也进了全日制私立贵族学校。然而,她只是略慢了一下脚步,并没有回过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纪然”。她分明不敢看我这张也是她熟悉的脸。她说得绝情而冰冷。然后,又快步朝前走去。身后的大背包压得她的背略略弯了一些。
我跟住她,说:“嫂子,你是纪然,是纪然。”
她边走边说:“你再叫我,我就喊人了。”然后猛然朝宽阔的马路横穿过去。一辆轿车飞速驰来,隔开了我和纪然的距离。等轿车开过我的眼前时,纪然的背影已消失在人潮汹涌的大街尽头了。
我相信,这绝不是错觉。可是,纪然出走六年,又来到南方这座城市,为的是什么?凭直觉,我发现纪然并没有稳定的工作,否则,她不会在繁华闹市推销门铃的。
纪然的再次出现搅乱了我所有的思绪。我常常望着街上的美丽女子呆头呆脑。我以为她们都是纪然。可是,纪然,你在这个城市的哪家屋檐下,过得还好吗?
曾经,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纪然是为爱情嫁给堂哥,那么,她的离去也一定是为爱情。
纪然在马路尽头消失的瞬间,我又回到现实中来,继续寻觅她的踪影。但是,我没有找到。半年之后,我在晚报上读到一篇文章,题目是《你跟我一起去流浪吧》。
大意是一个贫穷的乡间女子嫁了一个有钱的丈夫,丈夫对她很好,但是,那个女子在得到了一切物质享受之后,她发觉她曾经努力追求的奢华对她来说多么苍白、无味,甚至对她的男人也爱不起来了。她说就算可以忍受这一切,却忍受不了精神的苍白和枯竭。她渴望创造,渴望用双手在艰辛的人生中种植爱情的玫瑰。
她问那个有钱的男人:“你能放下一切,跟我去寻找我苦命的生母吗?”
男人说:“不能。”
她又问:“你能跟我到天边的陌生地方吗?我要白手起家,不做寄生的虫子。”
男人说:“不能。”
后来,她看见男人又领了另外的女人,跟她当时一样年轻美丽。她气愤不过,给了男人一记响亮的耳光。男人被一记耳光打醒了,并郑重告诉她,不过跟她们逢场作戏,何必当真?
她终于一个人离去了。
文章的署名是纪然。我的眼睛一亮,又有了希望的线索。纪然,你究意跟谁在流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