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夕阳像喝过酒的汉子,温情四溢。我在霞光中,脸也成为红色。独自坐着的心境早已失去夏天的颜色,一阵疼痛扎过心室。
第一次开始正视自己,是高三那年夏天,正值青春花季。同桌甄悦也是一位女孩子,长得标致漂亮,是个靓妹。每天不论上课还是下课镜子总不离手。哪怕是老师讲到关键时刻,她依然能进人角色、自我欣赏,高兴时还拉你一把,“哎,我的鼻子和刘晓庆的差不多,对不对?”
我不敢与她大声说话,又怕得罪她,就用手扯扯她的衣角。
而甄悦却不肯放过我,尤其是晚自习老师不在的时候,她就会趴在我的桌前,来品评我这模样的该与不该,优还是劣;眼睛再小点就好了,太大漏神……甄悦不顾我的感觉,自顾说下去,牙齿太黄,好像从来就没刷过一次。
别说了,我终于忍无可忍。
告诉你,你美我丑,行了吧?!
甄悦就说你別急,我不是有意埋汰,而是提醒你用化妆弥补自己的缺点,我为你好,听不听是你的事。
我为此事对甄悦怀恨在心。我总认为她在贬低我。我不信那份邪。我成绩好,你呢?你才丑呢。
甄悦的身边每天都有许多男孩子献殷勤。碰上甄悦心情好了还行。若是不好,甄悦连枪带炮,那些男孩子却宽容得很。
与酿悦相比,我的确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那件事把我的心撕成无数碎片,像镜子落地的残片,在那些残片中我看到一张不很美丽的脸蛋:雀斑和没有酒窝的扁平腮。我摸着这张脸,开始经历一件与这张脸有关的事情。确切地说,是一次爱情。
林白是黑龙江大学新闻专业的一个才子,实习那年,编一份省报副刊。我只记得当时给他的副刊寄过一首散文诗,就收到林白的来信,匆匆打开,草草的几行字,我却记住了那很醒目的字眼:“是怕你自杀!”读完之后,我就笑了起来,神经病!
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惊讶。
我没有想到会陷人对林白的相思中去,而且轰轰烈烈,大有撼天地动日月之势。相思的泪水犹如冬日的大雨哗哗涌来。我被林白的直白洗劫得万念俱灰,皆因他说了一句“你真丑”。难道真应了一位诗人的话:只有在男孩身上才能照出女孩最美和最丑的东西!
我去问母亲和夸我的人:“真的不丑?”
“嗯,不丑,像个大学生。”
我相信母亲的话,所以那个才子林白来时,我依然信心十足。我自己认为这样。这种认为不需要别人认可。
林白的眼神有些怪:“你就是照片上那个黎?很淑女味的黎?”我不解林白其意。
傻乎乎一厢情愿舍身舍骨地爱上了,爱得缥缥渺渺,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来怀疑我坚贞不渝的爱情。
半个月之后,我在那个残破的四等小站送别远去的恋人,心如刀绞、泪水蒙蒙。正如那支歌一样:雨打风漂年华难舍又难分。
我终于知道,愛的感觉不仅是甜蜜。
秋天的时候,林白的来信像这时的季节,冷冷的,没有一点热情。
我哭着跑去问母亲,是不是你在骗我?
母亲愕然。
从此,我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不靓的女孩子,我冷淡的背后充满了自卑与苦闷。我怕在男孩子面前朗声说笑,怕和男孩子很近地走在一起,怕他看着我的脸。
失去纯真浪漫的模样,我把自己从幸福的梦中唤醒。
这种心情一直延伸到壬申年夏季我去兴凯湖参加小说作家笔会,在那里我仍自卑气十足。虽然在小说作家笔会中,我是年龄最小、成绩最多的,我仍不苟言笑,更不愿和他们高谈阔论,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读书。因为“林白事件”之后,我一下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丑。
我陷入空茫的等待与遐想之中。林白的笑,那条纯棉白牛仔裤,黑边眼镜,我的灵魂跟林白走了,飞了,空了。
什么都没有了,游戏完了。
然后我被一个空灵的声音吸引,好半天,我回头看,不是林白。湖边的长堤上,我坐在那里,他远远地走近我。好多天,他都是这样。
我不理他的殷勤、他的善意劝说。
我以为又是一个“林白”,不过是镜花水月,所以离别是一件很释然的事情。也不去相信小说家在嘴边杜撰的承诺。
真正的爱情是心灵感应而不是承诺的空话。
他不依:“你总说你丑,就因为林白伤害了你?”
“美与丑是相对的。”写小说的他仍滔滔不绝,不看我的白眼,“无盐是战国时齐宣王的王后,可谓丑女,高额斜目,肥脖大椎,驼背突胸,枯发稀疏,年四十尚未嫁人,却用自己的才能让一个日渐颓废的齐国日渐兴盛、国势昌隆而成为齐国的王后。与她相比,你可成为超级明星,敢与林青霞一争高下。丑到极点就是美。”
听他真诚的劝说,我无言以对。
湖边的夕阳像喝过酒的汉子,温情四溢。我在霞光中,脸也成为红色。独自坐着的心境早已失去夏天的颜色,一阵疼痛扎过心室。
我甩开小说家的手,也甩开那段湖边的日子,回到单位。心里却不断地想起小说家关于无盐的话,我的心里似乎有了等待,等待我是无盐的另一个化身。
那个齐宣王在我的等待中却一直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