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阳光可以呈45度角斜射到窗口的下午,我写道。陆小蛙坐在雕刻着木质花纹的椅子上,把头发束起来,第二十五遍检查早上在左脸颧骨冒出来的一颗痘痘,思前想后决定要对那颗痘痘进行处理。
棉签。酒精。陆小蛙像要动一场手术一样,额头竟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陆小蛙心一横,挤破了红得发亮的痘痘,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慌忙中捻过来一根蘸了酒精的棉签,顶在血不停冒出的地方。血是止住了,但酒精蜇得陆小蛙眼泪汪汪,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冒失的举动。可我不想在陆小蛙精致的脸上有着一颗没有发育成熟的痘痘,所以不管陆小蛙怎样矛盾,她还是把痘痘弄破了,并且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水果不能不买啊,陆小蛙这样想道,苹果或者梨子,哪怕一根香蕉都没有了呢。左边颧骨已经红了一小片,那么突兀,就像一堆白白的荷兰瓜里突然混进了一只红彤彤的火龙果,一切都不谐调起来了。想了又想,陆小蛙只好撕开了一片小熊维尼的OK绷,斜斜地贴在脸上。她看着镜子中一脸隐忍的自己,沮丧不已。
事实证明陆小蛙又做了一件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所有人都盯着陆小蛙贴着OK绷的脸,仿佛要看出什么端倪。陆小蛙一路急匆匆地赶到水果铺,买了两斤苹果和一个柚子,又一路急匆匆地往家赶,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但陆小蛙还在心里默念:我脸上又没有两个鼻子两张嘴巴你们干吗这么看我?!
那个时候已经快接近傍晚了吧,虽然水果铺不是很远,但总归是有那么一段距离的。陆小蛙从没感到这段路有过那么长。横穿马路的黑猫,踩着高跟鞋的高挑女子,一切都是电影中慢动作的镜头,陆小蛙甚至感到这是多么诡异的一件事,包括冲破塑料袋呈抛物线轨迹掉落在地上的苹果柚子,仿佛都要定格了一样。还有那块金属灰色不怀好意的石头,它是什么时候横在路中间的!
陆小蛙坐在地上感到匪夷所思,莫名其妙。天空中不合时宜的几声乌鸦叫,让陆小蛙无比懊恼,她狠狠地想如果就坐在这里不起来会怎么样。可又不是小孩子了,摔在地上就顺势打打滚哭喊那么几声,就有一双手伸过来,帮着拍拍裤子上的土粒,说不定还会在飞扬的沙砾里得到一根未拆封的棒棒糖。陆小蛙撇撇嘴,做出一个将要落泪的表情,这时她还在想若自己就这么哭起来,非但得不到棒棒糖,大概反而会被别人骂作是矫情做作吧。可那又怎么样呢,一个人怎么可以一直这么倒霉呢?
如果陆小蛙此时此刻就是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里,那么接下来一定会是插播一段时间的广告,诸如“黄金搭档”、“伊利优酸乳”或是“绿箭口香糖”之类的花花绿绿的图案铺天盖地而来,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如你所料,像所有滥俗电影、电视剧的情节一样,唐柯奇出现了。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更令人期待的情节,事实就是如此。生活本来就是一部滥俗的电视剧的剧本,所有人不过是错步上前的蹩脚演员。
唐柯奇这个蹩脚的演员,很蹩脚地处现在陆小蛙面前,很蹩脚地帮她拣起来苹果柚子放在塑料口袋里,又用很蹩脚的表情很蹩脚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夕阳的余晖呈45度打在他的脸上。我想了很久,觉得陆小蛙是在那个时间那个角度恍惚了一下,然后按照我的设定,她很蹩脚地红了脸。最后,陆小蛙右手了撑了一下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嗯?你也是N中的啊?”唐柯奇把塑料袋提在手上,并没有打算交还给陆小蛙。
“……”陆小蛙疑惑地望向唐柯奇,她想她还没有抽风到穿校服出来的地步吧。
“喏,校徽还别在胸前呢。”唐柯奇嘴巴朝陆小蛙的外套努了一下。
糟糕,今天穿外套去上学,所以把校徽别在外面了。陆小蛙不好意思地往胸口抓了一下,不合时宜的动作把两个人的脸都弄得像番茄一样红。那天的光明路上,这么两个脸红的人,女孩脸上贴着小熊维尼的OK绷,男孩手中提着一袋水果。如果是在电影里,那么这个镜头是该给个拉镜头吧,我想。
“我叫唐柯奇。”
“嗯……我叫陆小蛙。”
天空的正中央,飞机拉出一条长长的尾线。横穿马路的黑猫,踩着高跟鞋的高挑女子,重新由慢动作恢复到了正常的速度。汽车鸣笛和倾轧而过的呼啸声,终于又在仿佛失了声的世界里重新出现。我觉得电影中的蒙太奇应该是这么运用的。
很奇怪,就像在生活中凭空捏造出来一个人一样,突然自己住的小区里就多出来唐柯奇这么个人,陆小蛙感到不可思议,就在唐柯奇把她送到她家小区门口之时,陆小蛙忙不迭地说:“不用了,不用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唐柯奇用右手食指蹭了一下鼻尖,说:“我也住这啊。”可陆小蛙自己竟是对此一无所知。晚上,陆小蛙对着镜子揭开了小熊维尼的OK绷,那颗痘痘消失的地方好像是没那么红了,是快要痊愈了吗,还是因为脸比痘痘所在的伤口还要红了?
接下来,故事是这样发展的。陆小娃上学放学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路上偶然或者故意地遇到唐柯奇,穿黑色校服的少年总是把衬衣的纽扣解到第二粒,领口耷拉到外套的颈项处,衣服合体,笑容也是恰到好处。倒是陆小蛙每次都是手忙脚乱地要么不小心甩掉水壶,要么踩开了鞋带险些跌倒,甚至有一次因为急匆匆地吞下一串关东煮而烫伤了喉咙,泪眼婆娑地望着唐柯奇,让他以为她在哭,慌忙掏出了口袋里的手帕递给陆小蛙擦眼泪。陆小蛙接过来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心想这是一个多么精致的少年啊。
蓝色格子的棉织手帕。洗得颜色淡淡的,还有汰渍洗衣皂的柠檬香味。陆小蛙把手帕叠好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儿地闻着,闭上眼睛在脑袋里面勾勒出唐柯奇模糊的轮廓。有棱角的侧脸,还有微笑的弧度,以及带着体温的拥抱,而后会像某块可溶性金属放在稀盐酸或者稀硫酸的容器里,冒着气泡溶解在溶液中,直至消失不见。唐柯奇的侧脸,微笑,以及拥抱。然后陆小蛙就觉得耳根像烧着了一样的火辣辣,她到盥洗室用凉水一遍遍冲洗,但耳朵总是保持着那个灼人的热度。于是陆小蛙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用瓷制的咖啡杯贴在耳朵上降温,但那种温度依然瘟疫一般地从耳根迅速传染到了全身。
陆小蛙后来知道,唐柯奇读的理科A班教室,就在自己教室的正上方,原来他们很多时候只是相隔一层楼的距离。陆小蛙上课时下课时总喜欢抬头看着头顶上的那块墙壁,因为潮湿而被剥蚀掉一大块墙皮。那是一只飞鸟的形态,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字母“K”,唐柯奇的“柯”的声母。陆小蛙定定地望向那里,想着唐柯奇那双踩着匡威“ALL STAR”的脚会不会停留在那个地方,不安分地来回在地上蹭。陆小蛙甚至恶毒地想,如果有天突然发生大地震多好,一睁眼就看见唐柯奇摔在自己的面前,她大声尖叫着,唐柯奇镇定自若地安慰她:“小蛙,别害怕,有我呢。”然后一把将陆小蛙拉过来拢在怀里,护住她。
然而就是在那个阴天的下午,天空是被那一个闪电撕裂开来的,疼痛就让天空低沉地叫了一声,洒下雨来。开始还是稀稀拉拉的小雨,陆小蛙坐在教室里,胡乱地翻着数学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铅笔在书上勾两下,写出几行自己都看不懂的乱码。这个时候,她看看周围的同学,都是一脸专注在数学课上的表情,他们才不会像为了和妈妈赌气执意不带伞的陆小蛙,担心放学回家的路上被雨淋到。这点小雨,成不了气候。陆小蛙这样想着。可五分钟以后,雨滴就连成了串子,像门帘一样挂在窗户外面,陆小蛙恶狠狠地诅咒这个破天气,结果就是雨势变得更大了,成了瓢泼。陆小蛙懊恼得把数学书画得乱七八糟,垂头丧气地把头放在交叠在一起的手背上,在一道函数题的讲解声中沉沉地睡去……
“陆小蛙,陆小蛙,醒一醒啊!放学了!”陆小蛙睡得正酣,仿佛快要梦到了唐柯奇,因为她似乎在梦的边缘角落里看到了唐柯奇的袖角,所以她醒来的时候皱着眉头,朦胧中看到了苏橘子。
“咦,人都走光了吗?”陆小蛙揉揉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苏橘子不觉失笑:“是啊,你睡得好熟哦!”
“呃……我一向这样。”陆小蛙下意识地擦擦嘴。还好,没有口水流出来。
“你也没有带伞吗?”苏橘子环顾了陆小蛙的周围。
“是啊,你也没带?”陆小蛙很高兴地以为终于有了同病相怜的人。
“没带,不过我男朋友会送我回家。”苏橘子的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上扬。
“哦。”
“那我先走了,你记得关灯锁门哦!”
“哦。”
陆小蛙收拾好书包,决定不再等下去,她很确定这场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她关好教室的六扇窗子时,瞥到楼下一把蓝格子雨伞,罩着苏橘子,陆小蛙一眼就能望到苏橘子的橘色发带,被擦着伞边而过的雨滴浸湿,软软地贴在她的发梢。陆小蛙按下了吊灯的开关,扣好锁。空荡走廊里的白炽灯把一切照得苍白无力,秋后垂死的昆虫挣扎着扑向有亮光的灯管,发出轻微的“扑扑”声。陆小蛙路过有些教室的门口,仍然会在书堆后面找到一颗或两颗扎下去很深的脑袋,他们偶尔会用笔搔搔头,或者在演算一道繁琐题目,灵感枯竭的时候望一望天花板。
走廊的尽头是半拉下来的卷闸门,雨点敲在上面是“叮叮咚咚”的脆响,陆小蛙在卷闸门前徘徊了良久,心一横,顶着书包冲了出去。雨就是那样铺天盖地而来,丝毫不留余地的。陆小蛙狼狈地在原地停留了五秒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棉质的衣服裤子紧紧贴在全身的每一寸肌肤,箍得陆小蛙甚至感到了空气的重量。
陆小蛙举着书包踩过水洼,裤腿溅上了斑斑点点的泥污,脸被砸得生疼。她开始后悔没有听妈妈的话,尽管她有时唠唠叨叨;而后她开始诅咒这该死的鬼天气,好端端地下什么雨,还有天气预报,平时不都挺准的嘛,怎么今天突然就那么准了;她又担心楼下的那个有风湿病的老太太,膝盖关节在这样阴冷的天气里会不会又痛得死去活来;还有阳台上没有收回来的那盆君子兰,爸爸是不是记得把它搬回到客厅去……以及,唐柯奇,他应该到家了吧,没有谁会像她一样傻到因为赌气而选择在这种天气不带伞。
“陆小蛙!”背后突兀地响起了略带磁性的嗓音。
“唔?”陆小蛙停下来的时候由于惯性还趔趄了几步。
陆小蛙回过身,看到少年一只手攥着伞,一只手插在校服的裤兜里,偏着头微笑看她落汤鸡的样子。他的帆布鞋湿透,显出比平时更深的湛蓝色。然后就是那把伞,蓝格子,像他曾经借给她的那块手帕,她却由于小小的私心藏在了抽屉里面,舍不得还给他。少年的左肩因为伞的倾泻而被雨水打湿,是为了刚刚走在右边的苏橘子吗?陆小蛙几乎看到了苏橘子在十分钟之前依靠在唐柯奇右肩上留下的淡淡橘子香水的味道,苏橘子总是喜欢喷点橘子香水在手臂上。
“我送你回家吧!”唐柯奇朝陆小蛙的方向走过去。
陆小蛙后退一步,表情尴尬,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和什么话来回应他,只是定定地站在雨里保持同样的姿势不动。
当蓝格子雨伞罩在陆小蛙头顶上时,她回过神来,突然转身跑开,留下唐柯奇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在原地喊着:“喂,陆小蛙你疯啦?!”
女孩在倾盆的大雨中奔跑,偶尔倾轧而过的汽车,轮胎被冲刷得乌亮,尾气被雨水打湿。商店的橱窗上,雨水划过的痕迹,就像泪和雨混和以后在谁的脸上恣肆着。黑猫躲在房檐下,舔着自己沾了水的爪子,尾巴秃了的那一段垂在潮湿的台阶上。这是一段经过黑白处理的电影胶片,一帧帧地放慢了速度。我确实不是一个出色的制作者,我只是在一味地要将悲喜无限放大,其他的我暂时可以忽略不计了。
陆小蛙发烧感冒,可她拒绝打针吃药。本来我可以给所有人一个这样的结尾:陆小蛙对于唐柯奇的臆想最终还是像一场发烧感冒一样迅速地退却了。
但是当我旋上了笔帽的时候,陆小蛙突然说,不。她对我说,不,你怎么可以……
我摇了摇头,很为难。因为我觉得我给不出更好的结局。可我看到陆小蛙眼眶里面开始汇聚泪水,她把嘴唇咬得发白,十指交握,骨节似乎要发出“咔咔”的脆响。这个倔强的女孩。
我把盖好的笔帽重新旋了下来,又拿出一张新的A4复印纸,对陆小蛙说:“那好吧。”
陆小蛙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坐在学校的图书馆,她把书摊开放在桌子上,草稿纸上被她画满了各种没有意义的符号。陆小蛙双手托着下巴,打了一个哈欠,擦掉眼角溢出的眼泪。除了极度无聊的时候,谁会选在这种地方打发时间呢!睡了一觉,腿都麻了。陆小蛙决定站起来活动活动。
然后陆小蛙看到苏橘子抱了一大摞书走进图书馆,最上面的几本辅导书摇摇欲坠。
“哎哟!”苏橘子不小心撞到了前排的桌子,怀里的书全部砸到地上,陆小蛙眼疾手快地冲过去,一边询问苏橘子有没有撞伤,一边帮她把书捡起来。苏橘子忙不迭地对陆小蛙说谢谢,却没有意识到已经错过了什么。唐柯奇拿着一本《科幻世界》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只是轻轻瞥了她们一眼——他终于与苏橘子擦肩而过,在我和陆小蛙精心的安排和默契的配合下。
还是那个阴天的下午,陆小蛙与妈妈赌气没有带伞,数学课上的瓢泼大雨,在下课的时候变成倾盆。苏橘子叫醒正在酣睡的陆小蛙。
“陆小蛙,陆小蛙,醒一醒啊!放学了!”陆小蛙睡得正酣,仿佛快要梦到了唐柯奇,因为她似乎在梦的边缘角落里看到了唐柯奇的袖角,所以她醒来的时候皱着眉头,朦胧中看到了苏橘子。
“咦,人都走光了吗?”
“是啊,你睡得好熟哦!”
“呃……我一向这样。”
“你也没有带伞吗?”
“是啊,你也没带?”
“没带,不过……”苏橘子稍稍做了停顿,嘴角微微上扬,陆小蛙却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不过我爸爸回来接我啊!”苏橘子对陆小蛙眨巴眨巴眼睛。
“呼……”陆小蛙想充满气的气球突然被扎了一针一样,立刻松懈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
“那我先走了,你记得关灯锁门哦!”
“哦。”
依然是冗长的走廊,隐约有脚步的回声,秋后垂死的昆虫挣扎着扑向白炽灯管,发出“扑扑”的声响。
走廊的尽头半拉了卷闸门,雨点“叮叮咚咚”敲击在薄薄的金属片上。陆小蛙站在卷闸门边上,偶尔吹进来的几滴雨落在她的睫毛上。踌躇了五分钟左右,陆小蛙确定雨势不会因为自己的停留而有减轻的迹象,于是她心一横,准备冲出去。
“哎,陆小蛙!”有人在后边拉住了陆小蛙的手,他的手心温润宽厚,瞬间将热度传遍陆小蛙的全身。
“啊?”陆小蛙转过身,看到穿白色衬衣的少年,他拉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蓝格子雨伞。
“没带伞?”
“唔……”
“这么冲回去可是要生病的哦!”
“呃……”
“我送你回去吧!”
“好……”
倾盆的雨,浇在伞上,陆小蛙担心唐柯奇的手臂承受不住雨水砸下来的重量,但少年依旧将双肩背包的带子全部拢在左肩上,并将左手习惯性地插在裤兜里,右手擎着伞微微向陆小蛙的方向倾斜,左肩泅湿一片。这是唐柯奇离陆小蛙心脏最近的时候,可他感觉不到陆小蛙“扑扑”不止的心跳,血液循环,从此不曾的生生不息。陆小蛙却很清晰地闻到他袖口淡淡洗衣粉的清香,是她最喜欢的“碧浪”牌。
“是因为没有带伞才这么迟出来吗?”
“嗯,本来以为是雷阵雨来的。”
“哦。”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
“班里要做板报么,我帮着写字。”
“哦。”
良久的沉默。
陆小蛙稍微偏转头,隐约看到唐柯奇袖口的粉笔灰,还有他右手中指第一个关节处的茧子,应该是爱写字的人才有的吧。握笔的时候也会像自己一样把关节握得发白,他的字大概和他的人一样挺拔。
偶尔倾轧而过的汽车,雨水在商店的橱窗玻璃上恣意划出各种奇异的花纹,蹲坐在屋檐下的黑猫卖力地舔着自己的爪子,时不时回头望一望搭在台阶上自己被打湿的尾巴。这一切全都泼墨般被染上了浓烈的色彩。
这个时候的唐柯奇把左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接过雨伞,右手揣在兜里,但雨伞仍然倾斜。陆小蛙捋捋贴在额前的碎发,脑海里浮现出在臆想的地震中,唐柯奇对她说:“小蛙,别害怕,有我在呢。”然后搂住她。陆小蛙闭着眼睛想象着身边的唐柯奇正在紧紧攥着她的手,因为她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
然后就像突兀横在路中央的那块石头一样,谁知道陆小蛙脚下怎么又会多出来一个积满泥污的水洼,仍然是陆小蛙这个相当倒霉的人不知轻重地一脚踩下去。我笑了一下,活该她踩到水洼,谁让她走路闭眼呢。
唐柯奇吓了一跳,顺势扶住陆小蛙的胳膊,心里想着这个女孩子怎么那么容易跌跤呢!表现在脸上的是少年略带弧度的微笑。一切都被陆小蛙捕捉到眼睛里,她窘得恨不能钻到刚才的水洼里面去,羞红了的脸不住发烫,尽管这些都是在微寒的季节里。那么我可以给整个本来应该是深蓝浅灰的画面渲染了一层淡的粉红色,就像陆小蛙卧室窗帘的颜色,是明丽而温暖的。
“没关系吧?”
“嗯,没事,习惯了就好呢。”陆小蛙在适当的时刻适当地发挥了她本不多余的幽默感。于是两个人在蓝格子雨伞下笑着,肩膀抖得厉害。
到底要把第三千四百五十只羊继续赶到羊圈里,还是干脆爬起来打开灯拿出数学书演算一道自己永远也解不开的函数题呢?这是个大问题。失眠的陆小蛙无法集中精力入睡,也无法集中精力好好地数羊,那些散发着青草气息的绵羊们无一例外都滑稽地长着一张唐柯奇的脸,还“咩咩”地叫着。陆小蛙哭笑不得,赌气般地拉起被子,蒙住头,让自己陷入更深一层的黑暗中,不再被窗帘缝里洒下的月光搞得心神不宁。
“呃,我们可以交往吗?”少年双手插兜,望向天边的一大朵云彩。
“嗯……”女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像圆规一样画圈圈。
陆小蛙正在捻着右手的食指时,闹钟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所有的所有,包括少年啊云彩啊全部消失,陆小蛙没睁眼,准确地摸到床头柜上的闹钟,没有半分犹豫地丢了出去,闹钟撞在书桌角上,坠落在地,挣扎着呜咽了两声就没有了动静。陆小蛙依然难以平息心中的愤懑,她试着重新入睡,试着复原被闹钟打碎的整个梦境,结果是徒劳。
来不及吃早饭,陆小蛙嘴巴里衔着一片面包,蹬上鞋子就往外跑,一路急急忙忙地横冲直撞到小区门口,因为未系好的鞋带打了一个趔趄,面包片叶顺势砸在飞扬的尘土中,陆小蛙为自己的早餐心痛不已,本来准备建起来吹一吹就继续吃,却被少年的一声“喂”给吓了一跳,匆忙塞到蘑菇形的果皮箱里,讪笑着回过头去。
唐柯奇的嘴角漾出了笑意,摇摇头,把手里一包牛奶递给陆小蛙:“呶,我妈硬塞给我的,你喝掉好了。”
陆小蛙拍了拍手指沾上的灰尘,小心接过唐柯奇的牛奶,却不小心触到唐柯奇瘦削的无名指,仅仅不到一平方厘米的接触,让陆小蛙的脸颊迅速升温。
两人并排地走在光明路上,聊的都是关于“今天天气真好啊”之类的话题,无关痛痒,无伤大雅,却又毫无意义可言。
“不如我们翘课吧。”唐柯奇突然站定。
“啊?”陆小蛙不可置信地仰起头看看少年的脸,少年笃定的表情,似乎不像在说谎的样子。
“不如我们翘课吧。”唐柯奇重复了一遍,“反正也迟到了,那就迟得更彻底一些吧!”少年的侧脸被清晨的雾气笼罩,陆小蛙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里还是在自己编织的美好梦境里。
“嗯。”
我说陆小蛙啊,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陆小蛙扁扁嘴,撒娇一样,眨巴眨巴眼睛,又摇摇头。这个女孩终于被我宠坏。好吧,再听你一次,我说。我知道陆小蛙心中想着什么。陆小蛙朝我吐了吐舌头。
少年拉着少女的手,他们穿越大街小巷,穿越嘈杂、喧哗,穿越男人、女人和奔跑着的黑猫。这一切多么像是梦啊,陆小蛙轻轻踮着脚尖,生怕惊醒所有的人。可唐柯奇手中的热量传递到她的手掌,告诉她这是多此一举。我说陆小蛙我可以让你的梦都变成现实。陆小蛙笑,她说,我信。可我无法改变结局,我没有说,因为我看到笑意散开,晕染了少年和少女的侧脸。
这是废弃的工厂,到处是瓦片砖头,坍塌了一半的墙上布满年轻人的涂鸦,数不清的诅咒和一些露骨的话,唐柯奇找了一块平地,打开书包,掏出了数学作业本,撕下两张递给陆小蛙,说:“坐吧。”陆小蛙接过作业纸,上面密密麻麻打着草稿,根号、函数图像,凌乱得像是墙上的涂鸦。
“你经常来这里的吗?”陆小蛙偏过头,唐柯奇坐在她旁边。
“嗯,有时候吧。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有心情很好的时候。”唐柯奇望向路边一排高大的梧桐,清晨的阳光打在梧桐树的叶脉上,清晰得能看到叶子正在流动的青色血液。
“那么,你今天是心情不好,还是心情很好了?”陆小蛙眨眨眼,把牛奶的塑料袋子咬开,轻轻地吸吮着,不时有气泡被挤到塑料袋的破口,发出“滋滋”的声音。
唐柯奇笑一笑,从包里拿出一罐喷漆,在墙上一幅有着夸张笑脸的猴子旁边喷了三个字:陆小蛙。陆小蛙看着自己的名字在他的手下竟然可以呈现出如此美好的曲线。
唐柯奇说,陆小蛙,我喜欢你……陆小蛙红了脸颊红了耳根红了双手,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带,唐柯奇用瘦削的手指扬起陆小蛙的脸,擦擦她嘴角还未干透的牛奶痕迹。
“呃,我们可以交往吗?”于是我让少年放下双手,很自然地插在兜里,说出了这么一句台词,望向天边流动的一抹云彩,飞机尾线长长地拖在云层后边。
“嗯……”少女低垂了眼帘,风呼啸而过,擦穿她的刘海,娑娑地摩擦她的眼睛,把视界中少年的白色帆布鞋分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
陆小蛙轻轻地掐了自己的小臂,有真实的痛感,她的嘴角因此弯成了幸福的弧度。唐柯奇拉住她的手,把她拢在怀里。陆小蛙想,这样所有人就可以避免了一场不存在的地震,因为用不着地震,她也能感受到唐柯奇胸膛的温度。
陆小蛙歪着头问我:“我们的故事是该结束了吗?我说你来决定吧。”陆小蛙嘟起嘴巴,她说那我还不想结束。我问陆小蛙:“你确定你不会后悔的吗?”陆小蛙的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摇来摇去。
按照陆小蛙的意愿,她不再是一个孤单的人,她开始在课堂上更加频繁地抬头仰望那块剥落的墙皮,心头一阵湿热。连一首煽情的歌,似乎都因为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而被唱出了温度和重量。陆小蛙像我一样,经常在脑海里构思着一个曼妙的画面,最精彩的配图里最精致的少男少女,似乎唐柯奇的介入并没有医好陆小蛙的臆想症,反而使病情的倾向更加严重了。
唐柯奇每天早上递给陆小蛙带有他体温的牛奶,摸着陆小蛙的头,说:“乖,喝了它。”陆小蛙接过来,咬了一个口子,把空气挤出来,“滋滋”地喝着牛奶,把印着小熊维尼的塑料袋送到唐柯奇面前:“呶,你的便当拿好。”唐柯奇微笑着刮陆小蛙的鼻子,揭开小塑料盒,说:“让我看看今天中午是什么好吃的。”陆小蛙打下他的手,把盖子盖好,撅着嘴巴:“不准看。”可唐柯奇有时还是会看到包得不成样子的寿司的一小角。
如果所有的事情盒所有的剧本都能够保持最原始的状态,那么会多美好。陆小蛙一定不会一次又一次唆使我篡改关于她和唐柯奇的故事。我是个失败的作者,我甚至无法改变一个结局。尽管这只是个小说。
“这,只是个小说。”陆小蛙喃喃低语。
唐柯奇所在的高二理科A班和陆小蛙所在的高一文科C班有一节体育课都是安排在周三下午。陆小蛙每次都偏过头去偷偷地瞄一眼站在第一排的唐柯奇。唐柯奇随手把右臂举起来,冲陆小蛙摆了一个“V”字造型,结果却被体委发现,凿了他一个暴栗。陆小蛙不禁失笑,被面相粗糙表情严肃的女体育老师训斥一番,陆小蛙吐吐舌头。
解散以后,陆小蛙拉着同班的女生一起打羽毛球,故意离在唐柯奇不远的地方,看他在球场上奔跑,把足球踢成完美的弧线,射门。偶尔,球滚到陆小蛙脚边,球场上的男生示意她踢回来,陆小蛙捡起球,朝着唐柯奇的方向掷去,唐柯奇不动声色地揩着汗水笑着。
然而有这么一天,球就失了控,没有被径直射进球门,却重重砸到了正在跑步的女孩头上。女孩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上。操场上的人聚集了起来。
“苏橘子,苏橘子……”一个女孩拉着苏橘子的手臂,不住地摇晃。
“哎,她没事吧?”
“谁踢的啊?”
围观的人逐渐增多,却没有人真正顾及到受伤的女孩。她倒在地上,蹙着眉头,双眼紧闭着。
“你们都让开一下!”唐柯奇挤进人群,拦腰抱起苏橘子,在众人的欷歔声中向医务室的方向疾步走去。
陆小蛙拿着球拍定在原地。羽毛球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对面的女孩大声朝陆小蛙喊道:“小蛙!捡球啊!还打不打了?”
放学以后,陆小蛙收拾好书包,匆匆地走出校门。
“唉。小蛙,你怎么不等我?”背后响起少年的声音,因为追赶而显得有些气喘吁吁。
陆小蛙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去,直到唐柯奇拉住她的手臂,陆小蛙停住,甩开唐柯奇的手,半晌没有说话。
“小蛙,怎么啦你?”唐柯奇满眼笑意地刮刮陆小蛙的鼻梁。
陆小蛙没有来得及闪开,愠怒地说:“你去背你的苏橘子啊,你去背你的苏橘子……”
唐柯奇笑得更加厉害:“原来你是只小醋葫芦啊!”
陆小蛙的眼眶里突然汇聚了泪水,她提起手,想抹掉,眼泪却坠了下来。她说唐柯奇你还是没有忘记她。
唐柯奇微微低下头,凑到陆小蛙的耳边:“你在说什么呀?”
陆小蛙背着书包跑掉,忘记收回早上给唐柯奇装便当的小塑料饭盒,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莫明其妙。
那么,芥蒂就是以这么疯狂滋长的方式迅速在陆小蛙和唐柯奇之间无端横亘了出一条网状的围墙,陆小蛙透过围墙的罅隙看到残缺的唐柯奇,把苏橘子搂在怀里,苏橘子倾国倾城地微笑,透过藤蔓植物灼伤陆小蛙的眼睛。她说唐柯奇啊,无论我怎样努力,你也无法忘记她。唐柯奇说,小蛙,你到底怎么了?
争吵还是发生了,陆小蛙在图书馆看到苏橘子抱了很厚的一摞书,在行将倒塌的时候,路过的唐柯奇刚好扶了她一把,苏橘子向唐柯奇道谢,唐柯奇搔搔头皮。
陆小蛙故意在腋下夹着一本小说,从两个人中间擦过去,“哗啦”一声,苏橘子的书全被陆小蛙带到地上,唐柯奇愠怒地低声叫了陆小蛙的名字,陆小蛙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向借书处走去。隐约中,她听到唐柯奇在身后忙不迭地向苏橘子道歉。陆小蛙冷笑一声,心想这简直是多此一举,他凭什么替她向苏橘子道歉呢?!
陆小蛙放学后在校门口看到脸色铁青的唐柯奇,哼着歌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唐柯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说:“陆小蛙,你给我站住。”
陆小蛙皱着眉头甩开唐柯奇的手:“干什么?你把我弄疼了!”
“你这阵子发什么疯?”
“什么我发疯?你不是和苏橘子在一起很开心的吗?”
“你无理取闹!”
“你胡说八道!”陆小蛙发狂一样地喊道,背着书包三三两两的学生回头看他们,又窃窃私语。
两个人仿佛琥珀里的小虫一样被束缚在黏稠的空气中,而后是良久良久的沉默。
“陆小蛙,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最后一次见到陆小蛙是在初冬的一个夜晚,我在暖气旁边喝着一包刚热好的牛奶。陆小蛙红着眼睛向我走过来。
陆小蛙说,求求你,最后一次,让我回到那个下午好不好?我说哪一个下午啊?陆小蛙贝壳一样的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嘴唇,说:“我被石头绊倒的那个下午。”我旋开了笔帽,把牛奶放在暖气上,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陆小蛙睁开眼睛,她终于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阳光可以呈45度角斜射到窗口的下午。陆小蛙竭尽全力地跑着,她越过正要横穿马路的黑猫,黑猫竖起尾巴,背后的毛直立起来;她擦过踩着高跟鞋的高挑女子,女子尖声惊叫着“哎哟”。视界里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被陆小蛙拉得模糊成一条条粗粗的过渡中的彩线。
然而,陆小蛙在光明路上突然停下了脚步,惯性使她差点撞在那块石头上——是了,是那块泛着金属灰色的不怀好意的石头。
我看到陆小蛙深吸了一口气,费力地开始移动那块石头,她的手指紧紧抠住石头的棱角,石头尖利的粗糙表皮划破了她的手指尖,那天的光明路上,一个女孩移动着一块笨重的石头。
终于,陆小蛙把它推进了路旁的草丛里。
马路对面,走来脸上贴小熊维尼OK绷的女孩,她提着新买的苹果和柚子,扎着头匆匆地走来,路过草丛时不经意地瞥到了硕大的石头,心里嘀咕着:是谁把石头丢到草丛里的?
◎涂琳
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入围奖获得者,《最小说》作者。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