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路人甲终于出现了,那一天校方通知学生说,路人甲从外地回来,开始上课了。学生们没有安静下来,反倒更加疯狂了,他们开始欢呼,学校里所有的人都在庆祝,他们买来了啤酒,把脸蛋喝得通红,背着画架,摇摇晃晃去教室,他们整齐地坐在教室,瞪着通红的眼睛,盼望着偶像的出现。
路人甲出现了,他依然是个跛子,一跛一跛,跳着曼妙的舞步走上了讲台。他依然是胆小的,仿佛不敢看所有的人,可他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我,然后他的大眼睛眯了起来,他笑了。
路人甲的笑让气氛变得很热烈,学生嘈杂起来,有女生在尖叫:笑了,他笑了!有男生也在喊:笑了,他笑了!
这真的很好玩。
路人甲止住了笑,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教室安静下来,他开始上课。其实他不是在上课,因为他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拿出他的一幅画,支在教室的前面,让学生们去临摹。
这是一堂沉闷的课,却是波涛暗涌。
学生们在疯狂临摹,除了我,我没有画架,我来的目的不是临摹路人甲的幅画,我是来临摹路人甲的心。那天在路上碰到路人甲之后,我就感觉我有了目的,我变得很兴奋,我很感谢叔叔会把我送到这所学校,这让我的生活又一次有了目的,是的,我的目的正是路人甲。
我惊人的直觉告诉我:我的路人甲时代来临了。
路人甲在巡视。他走到我的面前,我偷偷递给他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上写的是:我想去你的家。
路人甲接过我递给他的笔,在那张纸条上回复了几个字:我是一个跛子。
我接着写:没关系,没关系,跛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男人。
此时他又笑了,他说是吗,谢谢你月儿。
那些艺术家在疯狂临摹路人甲的画,在那一刻他们都是聋子,听不到所有的谈话。
5
就在那天晚上,路人甲答应让我随他回家。他好像早就预料到我会跟他回家,所以他特别自然地带我去了他的家。
他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是画,画布上是各种姿态的裸体女人。奇怪的是尽管那些裸体女人的形态各异,可是她们的眼睛都是一样的,那是同一个女人的眼睛,我仔细看了看,却打了一个寒战,那分明是我的眼睛。
“怎么会是我的眼睛?”
“有一次这双眼睛曾经出现在我梦里,醒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忘记过它们,没想到是你的眼睛。”路人甲面含柔情地对我说。我对路人甲的说法没有丝毫的怀疑,我相信所有的巧合,包括梦里的巧合。我回应着路人甲的柔情,也给了他柔情的一瞥。
然后路人甲又说,月儿,这里就是我的家,如果你愿意,这里也是你的家。
我愿意。我说。
之后路人甲开始拥抱我,这拥抱来得也非常自然,好像我们已经拥抱了无数次,路人甲很自然地亲吻我,他把我抱到床上,脱光了我的衣服,开始打量我的身体,从上到下。开始我是躺在床上的,他看够了,又把我翻转过来,嘴里一直说着一句话:“真好,真好。”
那天我们并没有做爱。当路人甲脱光我的衣服时,我想他会和我做爱,不用我引诱,如三年前引诱老板叔叔那样,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和我做爱。我长大了,我的身体应该更加诱人。
可是他没有,他好像一点欲望都没有,嘴里只是说着真好。看够之后,他递给我一件衣服。
他说月儿你知道吗,在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你第一次去上我课的那天,我就知道我一直等的人终于来了。
“我等了你三年,我和你父亲是多年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曾经住在一起,我们每周都会约定好,每周有两天他会来到我的家。我们白天聊天,晚上就一起作画。他是我见过的唯一的天才,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那么我父亲的名字呢?他叫什么?”我说。
“2519,他就叫2519,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居然是一组数字,可是他真的叫做2519,每一个人都这么喊他,我也是。
“三年前的一天,2519突然对我说:‘路人甲,几年之后我的女儿会来这里,你会在这里遇到她,她是你的女人。’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父亲是一个画家,可是他们不知道,你父亲还是一个巫师,他的预言准确得要命。所以当我听到他的那句话,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在这里遇到你,我一直等着你,等了三年。”
这真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我以为路人甲是我的目的,可是我不知道,原来我才是路人甲预谋三年的目的。
这故事让人痴迷。
可是那天我顾不得痴迷,因为一个月中我一直在想着一个谜,那是路人甲给我的谜。一个月前,路人甲对我说,当他问父亲为什么要在年底卖画的时候,父亲对他说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什么话?”我说,“父亲为什么会在每年的年底去卖画?”
此时路人甲又笑了,他的笑很诡异,他说月儿,你的父亲说是“为了苏雪”。
“苏雪?”
“对,苏雪。”
“他怎么可能是为了苏雪?”
“他的确是为了苏雪,苏雪是他一生的目的。”
我的头很痛,我走到窗边,把手伸到窗外,我记得在我16岁的那一年,我经常走到窗边,把手伸到窗外。那一年中,我的手一直在等待着雪花,我知道当雪花飘落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的父亲就会出现,尽管他很少和我说话,尽管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可是我知道,他是我的偶像。
可是那天,当我把手伸到窗外的时候,我的手上等来了一朵破败的花,我反手向下,那朵花飘摇而下。
“看,苏雪就是这朵残败的花。”我对路人甲说。
然后我再也没有心情待在路人甲的家,我披上我的外衣,拉开那道深紫色的、变态的门。
路人甲一点都不挽留我,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所预料的。只是在我出门的时候,路人甲说月儿,我每天都会站在校园门口左边的角落等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们谁也逃脱不了巫师的预言,你父亲是最诡异的巫师。”路人甲说。
我走了,口中居然又哼起了我16岁时创造的那首嘈杂的歌:
你说你是美娇娘。
不。
你只是一只大灰狼。
你说她是你的美娇娘。
不。
她是破烂的花衣裳。
6
我回到了学校,有两周我都没有出门。当然,我会在校园中走动,在我的身后,我总会看到默默跟随的陌生人,这让我恼怒。我一定要想办法摆脱他。
有一天我在路上走,陌生人在后面跟着,我走到一个拐角处偷偷等他,当他走近时,我突然跳出来,我披头散发,手中拿着一根棍子对着他呜呜叫。他吓坏了,跌跌撞撞跑开了。
这个世界上没人不怕疯子,那个被叔叔雇佣的陌生人,终于被我吓跑了。
我可以轻松摆脱掉陌生人的监视,却摆脱不掉对路人甲的好奇。所以尽管那两周我没有去听过路人甲的课,但是我每天都会偷偷走到学校门口,我会躲在角落里看学校大门的左边,每天我都会看到路人甲,他站在一个木桩边,用短腿支撑着身体,长腿弯曲,用他胆怯的眼睛巡视着他的那些崇拜者。
14天过去之后,我强烈地感觉到我的路人甲时代真的来临了。
我决定走向他。
我从角落里出来了。
他很快就看到了我,他一跛一跛走向我,当他走到我面前,我把手伸给他,我微笑着说:
“路人甲。”
那天很冷,可是我不怕,我穿了一条粉红色的低胸长裙,和一件长到脚踝的黑色大衣。到家之后,我很自然地脱掉了大衣,我的低胸粉红色长裙显得性感十足,那时,我是最美丽的女人,这个女人正妩媚地看着路人甲。
我们很自然地做爱,那是我的第二次做爱的经历,距离第一次长达三年。我有些痛,当我说痛时他立刻停下来,他很惶恐地看着我,然后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慢慢就好了。”我说。
我引导着路人甲,我说路人甲,你感受到快乐了吗?他说是的,女人总是会给人快乐。这时路人甲停了下来,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意识到那句话不应该在和女人做爱时说出,它太大众,而女人做爱时,总是需要独一无二。
可是我并没在意,因为我正在快乐。在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做爱是快乐的,做爱的快乐比被人抚慰所得到的快乐要强烈很多,怪不得那么多人,包括叔叔和母亲都喜欢做爱,原来这才是世界上最让人快乐的事。
路人甲也很快乐,当一切结束之后,他躺在床上用善良的眼神看着我,他在喃喃自语,他说月儿,真好,真好。那时我发现,原来床上的路人甲一点都不跛。
我们拥抱了好久,我们听不到街上的风声,我们只能听得到彼此的心跳,等我们的心脏跳动都恢复正常之后,路人甲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说月儿,三年前你的父亲突然失踪了,好久后我才知道,他居然死了。
“他为什么会突然死?”
谁知道我爸爸死的真相?这又让我很困惑。这个问题正是我想要问的,没想到路人甲居然先问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呢。”
“我真的不知道,三年前,我们约定好的,他每周都会来我家住两个晚上,我们会一起作画,这是一个习惯,持续了好久。
“可是三年前的一天,是我们约好一起作画的日子,2519没有来。你知道的,这习惯已经好久了,突然有了变化,真的让人很焦躁。
“我开始寻找你的父亲,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找了他整整一个月,我去过他曾经去的酒吧,酒吧中的人说,那个身高190厘米,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男人,有一个月都没有去酒吧了。我不知道他的消息,我就快疯了。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一个女人到学校找我,她长得太漂亮了,所有人都被她迷上了,可是我正沉浸在你父亲失踪的悲伤中,我不会为任何美丽的女人而痴迷。
“那天真的好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会认识我,她把我喊了出去,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他死了,我来对你说一下。’
“月儿,你觉得奇怪吗,她怎么会知道我?我也这么问她,我说你怎么会认识我?她看我的眼神好复杂,其中有轻蔑也有怜悯。那眼神分明在说她很早就认识我,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我问她是谁,她说她叫苏雪。我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只是我的一个陌生人,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并不认识苏雪。可是我知道苏雪这个名字,你的父亲在我面前只提过一次这个名字,可是我牢牢记住了它。那天我终于见到了苏雪,她正站在我的面前,并且对我说2519死了。
“苏雪是你父亲的女人,他只有一个女人,月儿,她应该是你的母亲吧。我知道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你父亲真的死了。我哭了,哭得很厉害,在我哭的时候,你的母亲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我停下哭泣,我说苏雪你为什么要把2519死亡的消息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
“我原以为她会告诉我一些事,比如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比如她怎么会找到这里?可是她只是说‘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他死亡的消息’,然后她就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是淫荡的女人呢,她的淫荡害死了我的父亲,她后来被汽车轧死了,她死了。”我说。
我的这些话让路人甲“嘿嘿”笑了几下,他说月儿,所有的母亲都是善良的,尽管我和苏雪只是有过一面之缘,但是我相信苏雪也是善良的。女人不会害死自己的丈夫,如果2519是被害死的,凶手只能是他自己。
“男人都是被自己害死的。”路人甲说。
那一天,就这个问题我和路人甲争执了好久,我说女人才是男人的杀手,你不晓得女人温柔美丽的背后藏着怎样的丑陋和龌龊,可是路人甲说男人只欣赏温柔又美丽的女人,在男人眼里,美丽的女人没有背后,只有一张美好的画皮。也就是说,不管这个女人的内心有多么淫荡和丑恶,只要她有一张美丽的画皮,她就是完美的,男人从来都不会死于画皮,只会死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