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正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枝小松枝在手里玩着说:“娃儿他妈是一个传统的好女人,可有时候人好恰恰也就是麻烦所在。总之,有些事是说不得的。”
郁捷琳笑了:“你们男人永远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而且还永远理直气壮。”
王永正不说话,就看着那草坪上一簇簇的人群。每一个坐在塑料布上的人都在高高兴兴地享受着周末的阳光带来的惬意。整个公园里到处散落着这种不需要理由的快乐。本来走路极快的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好让身边的女人可以和他并肩而行。
沿着一段青石板路走上去,就有一个八角亭子。王永正抢先两步走过去就把上衣口袋里一张大手绢掏出来垫在了石凳上说坐一会儿吧。
郁捷琳笑笑,接受了这份殷勤。她说:“你不说有事么,单位里还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领导专门告诉你的。”
王永正哈哈一笑:“可不,我昨天请领导喝酒来着,就告诉了我一重要情报。”他说昨天去天平村调查案子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办公室主任也在那里搞联建活动。村里请他们吃饭的时候,主任透露这次院里分房但房源有些紧张,暗示他抓紧做工作,抢个头把。
郁捷琳说我当什么事儿,就这个呀?我看你不像个男人,倒像个婆婆。房子分就分呗,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女人笑起来脸上表情就很生动,让王永正就呆了一下。
王永正说自己可不是婆婆,是关心她。一大家子住在那么名义上有两三间屋子,实际加起来不到三十平方的破房子里是太难为人呢。没曾想这关心就没讨着好,还是不关心吧。拍拍手还真就唉声叹气起来。
郁捷琳笑着看看对面坐着颇有些怨气的男人。有山风就扑过来吹乱了男人的头发,霎那间看上去更委屈。但女人并没有说安慰的话,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山间的亭子四周被高大的松树和香樟给包裹着,从亭子右边的石板小路走过去就是一栋白色的平房。门口是一个水泥打造的小坝子,漆成绿色的窗户下栓着一条黑背白爪的小土狗,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似乎也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有些太不着边际了。
郁捷琳知道男人的心意,是让早点去找找有关领导陈述一下自己的困难,能先订下一套房最好。可她真不知道如何开这口。要是领导误会成自己是想凭借连续三年的老先进要‘抢房’,那才真是冤枉死。
两人说话说得沉默了,又同时说一句回去找他们吧。正被彼此逗笑的时候,山林里传来两声沉闷的猎枪响。王永正蹭地就站起来说一声有人偷猎就往山上跑去,依然保持了军人的矫健。郁捷琳坐下来,看着男人的背影却轻轻叹息一声,没过一会儿,两位护林员就和王永正一起押了两个偷猎者下到亭子里。不是别人,就是镇上的两大混混儿马福和牛延请。两人本是金怀远的鱼友,最近金怀远单位事多很少回家,这两人却干起了这个营生。
牛延请今年二十八岁,比马福小两岁,和马福长得黑炭头一般不同的是,牛延请长得眉清目秀,在镇上很有女人缘。他晃荡中,却不知从哪弄来一只猎枪,便约了马福来郁汪山顶打鹞鹰(老鹰的一个小型种),预备打一只鹞鹰拿回家去红烧了喝酒。不曾想枪声一响,鹰没有打着自己撞枪口上了。
牛延请被押进亭子一眼就瞧见郁捷琳坐在那里。这小子立刻大呼小叫的叫嫂子救命啊,倒把王永正搞迷糊了。他不知道气质优雅的女法官何以会冒出这么个小叔子来?
郁捷琳哭笑不得。简单问了情况就跟护林员求情说毕竟没打着嘛,希望宽大处理。护林员倒也好说话,将两人带到亭子旁的小屋里训斥一顿,没收了猎枪又一人罚了五十块钱便放了人。
牛延请带着马福跑过来千恩万谢,但两人始终对横眉怒目的王永正保持了疑惑的眼神,不过也没敢多说什么话,灰溜溜地走了。
王永正问郁捷琳:“我怎么不知道你认识这两个杂皮?”
郁捷琳苦笑一下说都是金怀远的鱼友。这下你知道知识分子与人民群众结合得有多紧密了吧?
王永正说他们只能算是人民群众中的边缘分子,也许老金和他们接触就是为了把他们带回正道也说不定的。
郁捷琳说:“你和老金生活经历完全不同,但有一个共通点,不仅酸文假醋还喜欢痴心妄想,我相信了男人终归是无聊的这句老话。”
两人说着话就走到白兰苑门口,就见王永正老婆带着两个孩子正在凉粉摊上呼呼噜噜吃着凉粉。王永正老婆抬头看见他们便让再来两碗。问他们可知道刚才山坡上乱一阵是什么事儿?
王永正说:“除了偷猎的,能有什么事儿?”
郁捷琳笑着就把王永正夸了一顿,说军人就是不一样,身手矫健把那两个小毛贼给吓了个半死。
金杰高兴了,咂咂嘴说:“妈,我要是两年以后考不好大学就去当兵要得不,以后和王叔叔一样厉害。”
郁捷琳摇摇头说:“我相信你不是那块料。”说完了心里又不免沉一下。
王永正老婆接过话头说:“小杰不要学这个,你王叔叔一天到晚尽惹祸。上个月我拉着他去解放碑逛三八商店儿。他见着个女的不学好在掏别人的包包,上去就一把按住了。但那女小偷硬说是你叔叔耍流氓,若不是赶来的民警认出那是个惯犯,还麻烦了。”
一路玩笑着回家。临下车的时候,郁捷琳问王永正:“你把院里的车开出来玩儿,领导晓得了不好哟。”
王永正看她一眼说:“我付了油钱的。”
郁捷琳踏进院儿大门就看见在过道的水池边上正起劲剖鱼的金怀远。金怀远说:“回来了?休息一下,等会儿吃麻辣鱼。”
李田世也从屋里走出来,笑呵呵地问可玩得好?就又一叠声儿地催促金杰去招呼金郁回家来。说女娃子家家的,没个规矩也不好。金杰把李田世扶到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下却说:“什么规矩呀,老祖宗?我们就是在玩嘛,金郁去吃别人家的饭,你就可以多吃块鱼,有孝心的哦。”
郁捷琳懒得去管大门口那一老一小的嬉闹,拿手指一捅金怀远的腰眼儿说:“还钱来。”
金怀远一歪头有些疑惑:“我连做梦都在给你上交税银,啥时候敢找你借钱?”
郁捷琳就把牛延请和马福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到两人被罚款的钱可是自己垫上的,既然你金怀远是他们的大哥,那就得你还了。
金怀远点点头,赶紧把手洗了就在身上掏,掏来掏去掏出三块四角钱来。金怀远把双手一摊:“就这么多了,你老人家不嫌弃就拿去吧,不够的就让我再挣去。”
郁捷琳笑着打了他的手就走进屋去,一进屋却又吓了一跳。屋里的平柜上稳稳当当就摆着一台崭新的“西湖”黑白电视。女人探出头问:“是你买的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却又一连串地发问,疑惑金怀远怎么突然钻出几百块钱来的?
金怀远苦笑着说:“是单位发的购物票,统一购买的,这几百块钱是他省下的零用钱啊。”
郁捷琳坐在平柜边,仔仔细细打量着这类似于一个小匣子,有银白色外壳的电视机,心里突地就涌起了一些温暖,这让她在琐碎的生活里觉出了简单的快乐。也许有时候,我们是把生活期望得太高了。
金怀远从门外探进头来问:“鱼肉码点胡椒不?放多少盐呢?”
郁捷琳被这一问给问得有点发懵,想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你要愿意就全倒进去吧。”她几乎想冲过去踢自己男人一脚,那些温暖的情绪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生活真是奇怪的玩笑,想想真是无趣得很。
少年人的世界永远是连圣人也琢磨不来的。几天来老是一放学就在孟家玩的金郁正坐在成无双家的堂屋里生气,孟锦野站一边有些手足无措。地上摔了一个碗,饭桌上还有些红烧肉,青菜之类。
坐过一会儿金郁气冲冲站起身就走,孟锦野赶紧伸手拦,手伸到一半儿却又不自主缩回来,嘴里说:“莫,莫气了吧。”
金郁把头上的马尾巴一甩就往门边走,不等她拉门门却自动开了,金杰探头进来。他一见饭桌上有红烧肉,便跟猫见到鱼一般立即冲了过去,也不管桌上的筷子脏不脏,抓起来就叉了一块油亮亮的肥肉直接放进嘴里三两下就咽了,最后还砸吧砸吧嘴。
金郁说:“金杰,你该不是叫花子饿死了投的胎吧?”
金杰又夹一块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你们吵嘛,不用管我,我忙。”筷子就又伸向碗里。
孟锦野一见金杰搅局,便赶紧走几步挡在金郁身前说:“我保证,保证下回弄个活的野兔,比这个还漂亮。”
金郁也没了气,说:“我懒得管你,一仰头就出门去了。”
金杰走到孟锦野身边拍拍肩:“你真够熊的。”
孟锦野一下子把金杰的胳膊抓住给反扭过来,说可不准出去说,否则兄弟做不成。
正在楼上温习功课的孟锦林大约是笑得岔气了,冲下边来了一句:“你们说相声离我远点要得不,我还要背书哟。”
孟锦野笑着冲楼上嚷嚷:“大胎神,考啥子大学嘛,反正你又考不起,浪费粮食。”
金杰笑着给孟锦野屁股上一巴掌骂了句小流氓,一天只晓得“耍朋友”就跑了。他本是奉命来叫金郁回家吃晚饭的,不曾想倒逢着了他的最爱“红烧肉”,也算一段小小奇遇。
对于郁捷琳严肃了脸面的教训,金郁从来都是歪着头笑嘻嘻地接受。等郁捷琳讲完了几个少年工读生的故事以后,金郁冒一句话:“妈妈今天好漂亮哟。”不待女人反应过来,便扑到怀里撒起娇来。她一叠声儿的保证自己绝不会早恋,自己是要立志考大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