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是非对女人说娃儿这病大意不得,恐怕还是要去山下的大医院才行。他随便扯了一张纸,写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地址和一个医生的名字,让去医院找,千万不可耽搁。待临走时又写了一份中药单,让女人抓齐了药用纱布裹好,混着猪肉炖了给娃娃吃肉喝汤,先补补元气。
女人坚持要给钱,郭是非说那就给个五百块吧。这话吓得女人差点咬着了舌头。郭是非哈哈一笑,说既然没带这么多钱就不用瞎客气了,省点钱给娃儿买些好吃的。
金杰等女人背着娃娃走出门去才跑出来问:“师傅,哪个菩萨给你说的他这病该怎么治?”
郭是非白他一眼:“你听到菩萨在说话呀?反正我没听到过。”
金杰说:“你拜了也是个糊涂,那还拜菩萨作甚?”
郭是非拉金杰在身边坐下说:“有人问观世音菩萨,说菩萨你法力无边神通广大,还要拜佛么?菩萨说当然要拜呀。那人就好奇了,说你是拜如来佛祖?菩萨摇摇头。那人不解了,就又问。菩萨说,我拜观世音菩萨。那人更糊涂了,问菩萨你怎么自己拜自己呢?
观世音菩萨叹口气说:“求人不如求己啊!”
金杰听了这话心里被震一下,呆了一晌才说原来做医生也要披件外衣才好耍。
郭是非吧嗒两口旱烟说:“你个鬼娃儿,要听懂求人不如求己。”
王子君又做了一个怪梦。在梦里遇见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那人一定要来牵她的手,这自然是让人害怕的。她往回躲,可身子却软软的挪不动半步,心里却又没了害怕,似乎还想主动伸出手去……天空是很亮的颜色,远处明晃晃的分明就是文峰湖。那一池水边是王子君喜欢去的地方,好几回她与自己老公罗广吵了架就都跑到文峰湖边去,在那块状如如乌龟头的天然大石头上一坐就是一晚上。都说这乌龟石是当年挖湖时冒出来的石头,因为形如乌龟谁也没敢动。请了郭是非来看,他说这是一块求子的石头,石头如****嘛。镇上人并没有把这当成笑话,很多妇女就纷纷前去坐石头,也还真就有灵验的。
罗广不信这些,他说这一定是郭是非的胡说八道,坐了乌龟头就算能生出来儿子,那也是王八蛋,有什么好?
王子君想,自己老是怀不上,也许就是五大三粗的罗广得罪了灵石的缘故。她越发地在梦中感到了一丝兴奋,那静静地文峰湖越看越清楚,****灵石也似乎正扭头看着他,旁边模糊不清的人一边领着她走一边嘴里说:“来吧,别怕,有什么好怕的呢?”
天空突然就飞起了一片云,四周也陷入了死寂。模糊的人不见了,明晃晃的文峰湖不见了,只有远远传来一阵低沉而又猛烈地响动,如同山洪暴发一般。没有泥沙裹挟,也难以看清飞驰的树木与杂物,但彷佛就天崩地裂一般,女人陷入到了无法控制的颤抖与漂浮之中……女人猛地一下醒过来,罗广正气喘吁吁地趴在她身上笑眯眯地看着。一场毫无防备的暴雨之后,沙滩上留下的自然是一片难以捉摸的慵懒。王子君觉得有点好笑,罗广似乎只有趁着自己睡熟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渴盼已久的那一股摧毁一切的暴烈的威力来。她把双手懒懒地环住了男人的脖子,想着生活终于显露出他可爱的一面了。
罗广歇了一会儿,开口就在王子君耳边说:“这回一定怀得上了。”
王子君立刻从对草原的想像中掉回冰冷的水泥地面,不耐烦地就把男人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嘴里说着累了。翻身睡去,眼泪却禁不住流下来。所有奇幻的云彩都在一瞬间被男人的传宗接代使命给扯得粉碎。
身边的男人已经轻轻打起了鼾声……
天亮起床,罗广依然风风火火地就要赶着去上班。王子君躺在床上问,“能陪我一天么?”
罗广笑嘻嘻地看着她:“不上班喝西北风呀?”说完背起黄挎包就出门了。
门咣当一响,把王子君的心也震得生疼。她躺够了才懒洋洋地起床来。走出门就看见成无双远远地在向她招手。女人走过去成无双却笑开了:“看看你的样子,疲倦得很哟。都晓得罗广身体好,但也要顾惜床撒。”
王子君笑着打了成无双一下说永远没个正性的。心里却感叹自己空有一个让人羡慕的老公,却谁知道那偏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问成无双找自己可有事,要没事儿自己就又回家睡觉去。
成无双拉上王子君就走,说自己在黄葛村物色了个看鱼塘的人,让王子君陪着自己去谈谈。
王子君本就闲着,也乐得去凑个热闹,可一到了黄葛村的那户人家里,王子君差点惊掉下巴,竟然是曾经为鱼塘承包和成无双闹得上天入地的包家。
包家媳妇跟一棵没长得开的酸枣树一般,高瘦而孔武有力,当初她和成无双过招也是不落下风的。她看见成无双带着王子君走进院子里便用她尖利而毫无调子的嗓音天啊地哟地招呼起来,冲出来就拉着成无双的手一阵摇,说一早起来就在打豆子磨豆花儿,真怕他们不来了正准备出门来请呢。
成无双笑着说:“你这女人就是多心,我答应了来求你们家包中奎帮忙,怎么敢不来嘛。”
包家媳妇连声说朗格说反了哦,全靠你们给我家帮忙,说完就又道谢。成无双却问道:“娃儿的病可好些呢?”
包家媳妇见问到自家孩子的病眼圈便红了,说道:“医生说是肌肉营养不良,可这吃了这么多好东西,就是不见好啊。”
成无双带着王子君踏进这光线昏暗的土坯房里来,在堂屋的方桌边坐下。她说:“我觉得还是要去大医院看看,对了,郭老师怎么说?”
包家媳妇说,“郭老师也是这么个意思。他说这是病,不是祖上的风水作怪,得去大医院检查。”
王子君一下想起来,自己从郭是非家出来的时候就撞见过这个女人背着孩子去求医,当时自己心情不好,也没留意。她想,这郭是非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神棍。
成无双走进更加昏暗的里屋去看了包家儿子,走出来就把五百块钱交到包家媳妇手上,说这就是预付包中奎半年的工钱,以后就多帮忙了。包家媳妇这下可就真忍不住了,抱着成无双两人就哭了一通。
王子君站在边儿上也抹了几回眼泪,想着这无论多么彪悍的女人,内心终究是柔软的。
中午时分,左腿有点瘸的包中奎眉开眼笑的带着孟长江、赵永年和王贲临进屋来。
赵永年进屋来就高声大嗓地说:“这就好,这就好,你们两家好好合作一下,给村里人树个榜样。老话说得好,亲为亲、邻为邻,那耗子都有三窝亲的嘛。”
包家媳妇虽然长得不受看却也是一个极爽利的人。大方桌上就摆满了一桌称不得奢华却极丰富的酒菜。油光锃亮的老腊肉和状如珍珠的糯米圆子以及号称“筷子夹起打闪闪”的烧白(即所谓梅菜扣肉)足见了女人家常厨艺的水准。
一瓶几江牌的江津老白干,就把一屋子的气氛给调配到欢悦的高潮部分。大家边吃就边议论着这两个大鱼塘在未来几年的好收成,说着便都激动起来。
包中奎喝了酒胆气也就壮了,拍着胸口说:“老孟,孟村长,孟同志,鱼塘你就交给我值班,我别的本事没有,可这照看东西,我敢说……敢说没哪条狗比得过我。”
王贲临几乎给笑趴下,但却又想起另一件事就说:“长江,你那守夜的窝棚恐怕还是要整大点哟,起码够两个人睡嘛;这要不然时间长了要遭顶翻哟。”
这一枚重磅炸弹引起的气浪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了去。众人大笑之中包家媳妇却说:“不用的,他本来就不行,这回算是把他解放了。”
包中奎笑着说自家这媳妇硬是没得法,长个脑壳不晓得里面装得啥子豆花儿。
包家媳妇说:“我现在不哈了撒,以后不听别人乱教唆就是撒。”
屋里的气氛被弄得很奇怪。
笑得眼泪都出来的王子君举起酒杯就敬了包家媳妇一杯酒。这女人山野般爽朗的作派让她觉得自己也许是过于清闲才会有那些甩不掉的无聊烦恼。生活给了你躲不掉的重压,只能一把扛起来。
一顿饭从中午就吃到临近黄昏,于是包家索性就接着上了晚餐。成无双吃到兴头上,就也不管孟长江愿意不愿意,径直去里屋把包家儿子给背出来,说要收个干儿子。这一下就正是包家求之不得的事,立刻就让自己儿子趴在地上磕了头。可这儿子大约是太紧张,冲着成无双叫干妈了,却一扭头冲王贲临叫干爹。屋里顿时又安静下来,孟长江脸上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尴尬。
王子君赶紧起身,一把抱起还趴在地上的儿子就说:“你这娃娃,叫你拜一家,你却非要拜两家,以后腿好了当官都是个贪官。”玩笑话把事情给遮过去,但大家就都失了兴趣,酒桌也就散了。
赵永年回到家就和赵大河说,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连孩子也知道他两个不干不净的关系可怎么得了。赵大河不以为然,劝老头少操心年轻人的事便让赵永年又生起气来,嘟噜着赌气回屋睡了赵大河端着茶杯又走到院子里,在石桌子边坐下。抬头看了看天,那蓝幽幽地天幕上一轮皎白的月亮却又戴上了草帽,预示着明日很可能是个雨天。他想着老爷子赵永年那气呼呼的样子不禁苦笑起来。感情的事,不就是老坏在这些抱着传统的条条框框还死不放手的老辈子手里么?
一阵又一阵的锣鼓吹打把一身红的小女子从赵家接走了。随着那热闹的步步远去,赵家的大儿子赵大河却独自醉倒在床上。他爹一手张罗了从小就因父母早亡寄居在他家的妹妹郁捷琳的婚事。
赵永年严厉警告了赵大河说:“你小子的心思老子比哪个都清楚,就不要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了。你妈临死的时候交待我,无论如何不能让琳儿再在农村受憋屈,要培养她到城里去生活。金怀远虽说以前也只是个高中生,可人家已经在读大学了,又是国家单位的技术员,你拿什么跟人比?”
赵大河在郁捷琳结婚以后偏就以超龄生去当了兵,回来以后分到镇上粮站也成了公家人。老头子赵永年以儿子为荣的同时,有时也就暗暗有些后悔。可毕竟一切成了定局,他便时刻更加尽心地关心着女儿、女婿的生活。
赵大河前些年也结了婚,可没过上三年老婆便撇下一岁多的女儿跑了。赵大河便没再找,带着女儿就陪着赵永年过。
四周围又出奇地安静了,这种连小虫子都特别安静的晚间是一定预示着有雨的。他想明天是该一早就要把露天的粮堆给检查好,要是淋湿了可是要命的事,山区里的人还等着这批救济粮呢。
成无双知道孟长江心里有些不痛快便主动留在了黄葛村过夜,让王子君自己回家去。王贲临陪着王子君一路玩笑着走到镇子边上也突然告辞,神秘地往镇子西边那片农田中间一条小路插过去消失在夜色之中了。也喝了些酒的王子君借着酒劲儿就往街上走,在空旷的街上偏就撞上了一个人,刘延请。
急着出镇的刘延请原本正低头赶路,不想王子君歪歪斜斜直接撞到了自己肩上。刘延请一把扶住了站不住的王子君,然后说了声对不起。
王子君被这一吓酒已经醒了大半,在午夜的的街头突然被一个清隽的男子给扶住了难免就有些难为情。赶紧也说了声对不起就要抽出自己被抓住的胳膊来。
牛延请见王子君喝了酒,便又把她扶到街沿上坐着笑说漂亮女人喝成这样居然还半夜三更独自在街上走,不是成心把坏人给招出来么。
王子君笑了,举起软软的手臂指着牛延请说:“你一定是个好人,我知道。”
牛延请蹲下来说:“你怎么知道?我脸上写着好人是吧?”
王子君手一挥说:“你长得乖,长得乖的都是好人。”
牛延请哈哈大笑,一把拉起王子君说:“走吧,女同志,我既然是好人就好到底,把你安全送到家也省得其他人惦记了。”
王子君被送回家,罗广一边给她洗脸洗脚一边说这镇上的女人恐怕个个是酒仙儿,下回真要跟去守住了,要不然搞得走错门,那可是大大的不划算。罗广不会知道,他一句无心的玩笑会一语成谶。
雨果然就在后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两个炙热的生命在一片宁静中各自呼喊着含糊不清的世界,几乎充溢了整个夜空的岩浆又慢慢消弭于无形。生命中某些孤独不是可以随便抵达的,即使是你付出了所有的真诚或者拼尽全力,不得其门而入都是你不可言说的冷。
王子君又在梦中惊醒过来,但这一回那梦里面目不清的男人似乎能看得清楚一些了,但仍然游离在她身手之外。她转头看看身边的男人睡得很熟,但嘴角不时地蠕动着,生活对于这男人有一种天然的满足感。
女人起身来,走到窗边望一望路灯照亮的空荡荡的公路。昨晚遇见的男人让她一时难以挥去那俊俏的模样。她搞不清楚老天爷如此安排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如果是非所说,无所不能的老天爷给她打开了另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