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浮图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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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泼辣货——成喳闹(1)

天刚亮,黄葛村通往村外的土路上走着一个留齐耳短发穿一件蓝色单衣的年轻女人,在干冷的风中身子却没有一丝颤抖。她怀里抱着一个早已失去体温的孩子。死孩子身上包裹着一床红色的薄被,那红色在四周田地的荒芜中血一样刺眼……坟地里寂静得很,一座刚刚长上青草的坟头旁,女人将手中的孩子轻轻放到地上。她操起似乎早就放在此地的一把锄头,开始照着一堆颜色新鲜的土挖下去。这一挖,把镇定的女人也给吓了一跳,那是一堆浮土,用几根篾条和一张薄膜撑住的。土陷落下去,露出一个四方的小土穴,坑底铺着草席。有人已经先一步为孩子的下葬安排好了一切。

女人趴下身子,将塌在坑里的浮土弄出来一些,才又抱起孩子,将孩子早已冰凉的脸和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一起,许久之后才将孩子轻轻放进土坑掩埋好。年轻的女人没有掉一滴泪,动作也没有一丝颤抖或停歇。

小坟堆弄结实了,女人在旁边坐下来,直到太阳落下去整个坟地都昏暗了才站起身。但她转身却一下又跪倒在旁边的大坟前,磕了三个头说:“郭是非说,你恨我老汉儿,更恨我,大娃子才会得上这致命的猩红热。我现在把他给你送来了。我不怪你,你生前是个好人。爷爷要好好保护好你的长孙儿。”说完这几句话,她又跪爬到旁边的小坟堆旁温柔的说道:“幺儿,好好陪着爷爷,你是家里的长子,要懂事。妈会常常来陪你的,不要怕孤单。妈知道有人讨厌你睡在这里,但是你不用担心。他虽然诬陷你爸爸偷苞谷到现在还捆着他。但只要敢再来动你一下,妈会收拾他全家的。”

有人举着手电走过来,冲坟地的方向晃了晃喊了声:“无双哦。我是你赵爹。”原本已经站起身的女人听见这话,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喊一声赵爹便直哭得声嘶力竭,哭声在坟地上空混成了一种难以明了的哀乐,似乎所有在这坟地里熟睡的人都跟着在哭了。

赵永年来到女人面前,将她搂进怀里说:“哭嘛,无双,哭出来就好了。大娃子去陪他爷爷,是替你们尽孝了。”

赵永年把哭得全身瘫软的成无双几乎半抱着拖回家。让儿子赵大河赶紧去弄点水来给女子洗洗脸。偏就在这个时候,村子里就又闹起来。村子边上住着的包家二儿子包中奎冲进赵家院子就嚷起来,说因为被指认偷苞谷而一直被押在公社大院的孟长江想逃跑居然和公社新提拔的民兵队长乔明打起来了,公社里有人传说孟朝富之所以亲自回来审孟长江,就是要按现行反革命关押了孟长江明天好送乡里去判刑。

躺在床上的成无双蹭一下子就坐起来,挣扎着要下床被赵永年一把按住了说:“莫慌,我去看看。”

赵永年心里清楚,尽管赵大河已经提前去挖好了墓穴,但孟长江还是是想去送送儿子的。

公社大院里灯火通明,看热闹的人把这土房子围得水泄不通。牛高马大的孟长江被几个人按住了跪在地上,头始终昂着。他看着对面坐着的几个横眉立目的人,轻轻笑了一下。靠桌子边儿上坐着,右眼乌青的是民兵队长乔明。他用手托着脸说:“孟长江,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你前后偷了生产队多少苞谷,赃款都拿到哪去呢?”

孟长江说:“偷苞谷?孟主任不是带人已经查清楚了迈,仓库里头的苞谷没有少撒,你凭啥子说我偷?”

乔明被这话顶得不好还嘴。虽说他真是在苞谷仓库的围墙边抓住孟长江,但真要给孟长江压个偷苞谷的罪名也还棘手得很。

乔明看看旁边坐着的孟朝富,突然灵机一动就把桌子猛一拍说:“孟长江,你,你老实交待。是怎么害死老书记孟朝贵的?”

孟长江冷笑一声:“孟朝贵是我老汉儿。他穷了一辈子,临死连像样的棺材都没有,我害他干啥子,吃饱了没得事做哟?”

乔明说:“你为了和那个特务余孽的女儿鬼混,你、你、你……”他实在是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话,扣什么帽子?

孟长江说:“乔老三,你的意思是说我和我老汉儿争女人,我老汉儿争不过我才活活给气死了不成?”这话让所有堆在屋里看热闹的人都憋不住了,哈哈大笑之中就又人说乔明无事生非,人家两爷子争女人,关你俅事。

不待乔明继续发作,赵永年就挤进屋子来。一把抓起跪在地上的孟长江,扬手就扇了他几个耳光骂道:“你老汉儿死了快两年了,还敢踏谑(土话,即奚落)他,我打不死你个小畜生。”就又在他屁股上踢一脚,骂道还不快滚。

乔明眼睁睁看着这关押了两天一夜,等天一亮就可以送到区里邀功的战利品被放走就有些气急。偏偏旁边坐着的孟朝富此时也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叫人拦住孟长江。民兵们互相看看,没一个人动窝,孟长江就走掉了。

赵永年叉着腰眼睛就瞪着乔明:“乔大队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索?那你把我抓进区政府去嘛,看区长朗格来表扬你嘛?”

乔明胆子再大也不敢招惹这位扛过枪负过伤,如今不仅是民兵连长还是公社代理书记的老革命,只好红着脸坐下不说话了。

赵永年把看热闹的人和乔明都给轰出办公室去,才关上门对孟朝富说:“孟老二,你这个事硬是搞得有点儿缺德哟。孟长江两口子再不是东西,那大娃子毕竟还是你孟家屋头的根撒。你非要在娃儿生急病的时候来审长江偷苞谷的啥子现行,不准他们带娃儿去看病。这哈罪行没审出来,大娃儿也耽搁死了,你现在是不是逗舒服得很了?”

孟朝富自知理亏,顿一顿说:“死都死了,莫非我还他一个哟?”

赵永年长叹一声,说看起来自己这公社书记还真就要当下去,要不然这黄桷公社还不晓得会搞出啥子事来。

孟朝富拿出酒来要和赵永年喝。赵永年一摆手说,自己怕喝完酒出门就要遭雷打死。

天大亮以后,赵大河陪着孟长江和神情恍惚的成无双回镇上去。赵永年把他们送到村口,替成无双擦了眼泪说:“不哭了,娃儿。安心回镇上去,大娃子在他爷爷身边会好好的。过几天我替朝贵立墓碑的时候,也给大娃子立一块小的。昨晚我一宿没睡,给大娃子按他们孟家的字辈取了个名儿,就叫他孟锦鑫吧。”

孟长江叹口气说:“这娃儿是太新了,都没来得及旧。”

赵永年瞪他一眼说:“好好待无双,等情况好一些了我就给你们张罗婚事。要记住,世上的事不会永远这样的。”又拦住了扯着孟长江要给他下跪的成无双,让赵大河一定把他们安全送回镇上安顿好。

孟长江刚走几步却又被赵永年叫回去。他问孟长江究竟偷没偷仓库里的苞谷?

孟长江倒也老实,说是想偷没偷着。

赵永年叹口气:“你们过不下去了就来和我说撒,冒这些险干啥子?”

孟长江说自己不是缺吃的。是赵大河说山下黑市里议价苞谷能卖得起价钱,自己是想偷点苞谷去卖了找点零用钱。

赵永年气得连着踢了孟长江好几脚,大骂道:“你两个死崽崽这才是惹祸的包包哟。苞谷没偷到,把大娃儿命都出脱了(土话,即丢掉),这哈心里头舒服了,痛快了?”

孟长江蹲在地上扯着自己的头发哭,哭得天上下起雨来。

成无双反倒是冷静了,把孟长江从地上扯起来说:“这就是大娃子的命,我们都各有各的命。”

赵永年看着三个人走远了,一回身便失了力气。他歪歪倒倒走到这黄葛村村口立着的这棵枝繁叶茂的大黄桷树下,靠着树身坐了整整一上午。

成无双和孟长江、赵大河回到镇上被查封的家门口,女人哭出了声。

赵大河一脚踢开房门。半天时间便收拾出楼上楼下几间屋子来。

屋子刚收拾好,黑脸膛的粮站站长便带着几个臂缠红袖章的人来了。他对赵大河说:“大河,从明天起这房子就归你们经营部管了,单身职工愿意住的就来住嘛,反正这六、七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站长又看看孟长江说:“孟长江。我代表粮站革委会向你宣布,鉴于你乱搞男女关系的严重问题,本决定将你开除,但考虑到你生活困难又是贫农出身,现给予你开除党籍留站察看的处分。你必须每天按时到站革委会报道,汇报思想,未经许可不准离开浮图镇一步。另外,你从明天起参加粮站清洁队的工作,接受革命群众监督,在本站内部进行劳动改造,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跟着站长来的几个人立刻高举手臂呼喊口号。口号喊完就又在四周墙上贴上几张最高指示。

站长在堂屋的正面墙上郑重其事地贴上了毛主席的画像。才又指着孟长江和成无双对跟来的几个人说:“这两个人道德败坏,是生活作风问题,不是反革命的问题。虽然成净贤是特务,但他已经自绝于人民。毛主席说了,老子的问题不要牵扯子女,这是我们党的一贯宽大为怀的作风。以后不经我的同意,不准对这两人随意进行揪斗,更不准殴打和捆绑游街,要文斗不要武斗。”说完便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孟长江紧紧抱住了再次泣不成声地成无双,咬住了嘴唇就咬出血来。站长顶着雷保护他们的一片苦心,他只有无声地感激。

天黑下来后,赵大河陪着李田世来了。老太太进门就一把抱住成无双,吩咐不许哭也不许点油灯。

坐定之后,李田世让赵大河把背来的大包放到桌上,打开来是几本医书和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封没有拆的信。李田世说这是成净贤上吊头一天亲手交给她的,让一定转交给成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