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怀远一大早从单位赶了回来。人还没进门就喊上了,让金杰和金郁赶紧起床吃好东西。早早起床已经梳洗完毕的李田世拉开门就拿着木梳给金怀远头上敲了下去,笑说:“你就只记得儿女,妈和媳妇都不要了。”
金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说:“老祖宗也喜欢吃饺子啊。”话一说完,金杰身上的被子就被金郁一把给掀开了,说你不胡说不会憋死吧?
金怀远带回来的是满满一搪瓷盅的油炸小杂鱼。他麻利地打着火,待锅有了温度以后再倒上一点点油,将原本微炸过小杂鱼再油酥一遍,屋子里立时就充满了小杂鱼特有的香味。金郁慢悠悠地叠被,收拾着自己。似乎对那香得让人流口水的小杂鱼毫无兴趣。
金怀远悄悄捅了一下郁捷琳的腰眼儿,“小家伙怎么啦?我看不大对劲儿,该不是在早恋吧?”
郁捷琳瞪他一眼说:“你还知道关心哟。她想今天又跑出去玩儿,说是要去买茶花种子回来种,我没同意她正怄气呢。早恋?你以为都像你。”尽管她对金郁和孟锦野之间太热络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但心底对于女儿的信任还是战胜了那一丝隐忧。
金怀远低声笑道:“我第一次牵你的手都二十三岁了,不算早恋,一定是像你。”
郁捷琳笑着给了男人背上一巴掌,说你还不快点帮着收拾屋子,一会儿成无双他们就该来了。金怀远说看个阅兵式也要挤做一团哟,怎么不去他们家看彩电?郁捷琳说,人家重视你金怀远嘛,听说你大忙人要亲自回来看阅兵式,就都来陪你嘛。挤做一团也是你没本事给我们娘儿几个更大的房子嘛。
金怀远就苦了脸说自己可就这点本事,要不自己去山里修一所大房子,全家都搬去吧,风景好的。
李田世坐在堂屋里正哄着金郁吃鱼,听见这话就说好个没出息的东西,要是你爸在就能拿皮带抽你。这就逗得金杰、金郁都乐呵起来,嚷着原来老汉儿是被爷爷皮带抽大的。
金怀远说:“看看,我在这家里的地位真是可怜到最后了。”
成无双和孟长江带着两瓶泸州老窖进了屋,小屋子多了两个人便显得拥挤,大家围着小桌子坐下来,吃着小杂鱼闲话一番。
郁捷琳问起两个孩子怎没来?成无双说孟锦林高考失利成天是不出门的,今天他那女同学叶娴又来了,自然更是打死都舍不得走了。
至于野儿孟锦野,她这个当妈的基本是不知道这娃娃下落的。最近孟锦野又添一新毛病,只要听说孟长江回家他更是基本不在屋里呆了。
郁捷琳说:“你那小子制作了个暗器知道不?”
金怀远接过话茬说:“嗯,那小子要是去我们厂实习,以后准是个好的机械师。”
孟长江苦笑了说:“你们还夸呢?那小子我看以后八成是要闯大祸的,我都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个亲生儿子?”
成无双在孟长江背上就直接捶了一拳说:“你又要说三娃子不是你亲生的?我看野娃儿以后就比你那个亲生的二娃子强,养个儿子没血性你不如喂只羊算了嘛。”
郁捷琳笑着说有这野妈,自然有那野儿子了。不过你们俩到底生了几个娃儿还是仔细算吧,省得闹不清楚。可话一说完,就觉得话说得唐突。果然成无双就变了脸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一笑,可那笑就带着苦涩了。
一场气势磅礴的阅兵式看下来,所有人都有些激动。金怀远和孟长江探讨起了那些威风凛凛的武器装备会让这个国家增添多少底气?也就不免说道那尚不平静的中越边境线上各种的枪声。说这二十多年来的又一次阅兵,是让老百姓更踏实些吧。
孟长江说这一场阅兵式看下来,是让自己把这当作了冲锋号的。
郁捷琳给孟长江倒上自家泡的广柑酒说毕竟是村长,说话就是深刻的。
成无双说,自己是听不懂这些莫名其妙地话,只晓得那雄心勃勃地二儿子孟锦林没考上大学成天就关着门不说话,真不晓得那小祖宗以后怎么办?
金怀远接过话茬:“不是正招兵么,让锦林当兵去。几年锻炼下来,保准有出息。”
孟长江也激动了,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说可不就是这么个主意么,回去就和二娃子商量下。在他心里,二娃子是可以和他商量大事的。
金郁对金杰说:“你也应该去当兵,开坦克。”
成无双接过话茬,“金杰要去当兵也要学汽车兵,以后回镇上来开汽车才有用。”
金郁说:“就他跟个毛猴子一样的,就算开坦克也许就把炮管撞断了,还敢开车?”
金怀远就问起鱼塘经营得可还顺利?
孟长江抿一口酒说:“还好吧,至少目前没人来捣乱了,包家两口子守鱼塘也还是尽心竭力的。”
郁捷琳说是嘛,现在这些个政策给了你们聪明人好机会哟,等着你们发财了我们好来打打秋风撒。
金怀远说:“我也等着你们的鱼长大,好来过过钓鱼的瘾。”
正在热闹的时候,王永正又来串门。一见满屋子的人就提议了都去刘撇子的餐馆吃个过节饭庆祝一下这威武雄壮的阅兵式嘛。李田世却怎么也不肯去,看着一群人走出屋子去又摇摇头。她长叹了一口气,脸色便阴郁下去。
郭是非土坯为墙砌就的堂屋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坐在靠右边墙的客座上坐着却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郭是非依然是盘着腿坐在上首的八仙桌左边的太师椅上。他一手摸着光脚丫子,一手拿着旱烟袋在抽。两个人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屋内的空气就有些停滞。
郭是非的堂屋里挂着四大天王的画像,他自称这堂屋为四大天王殿,但在通往后院的门口右边摆着一张大长条几案,桌案上财神爷、土地爷、关老爷的供着好些菩萨瓷像。堂屋里八仙桌上的上方供着的又是一尊白陶瓷的弥勒佛像,两个桌子的佛像前都香烟缭绕,菜油点的长明灯亮着,果品齐全。这种莫名奇妙的摆放让这屋子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气氛,而来人的欲言又止更使得这屋子里多了一份滑稽。
郭是非虽然才四十多岁,脑袋上的头发却已经基本花白了。他又抽了两口烟把烟袋放下,说:“你老今天来该不是又要批斗我吧,孟主任?”
来人正是孟长江的幺爸,曾经的革委会副主任孟朝富。他仿佛被这一句不冷不热的话给蛰了一下,醒过神儿说:“哪里哟,以前那些黄历翻不得了。今天来是想请你帮我看看我家里究竟怎么回事儿。”话说完,就随手将放在脚边的一小瓶菜油递到八仙桌上,在手里攥了很久的一张十元钞票也放到了桌上。
郭是非笑呵呵地收了十元票和那约有一斤的菜油。就问要看看什么事?
孟朝富又犹豫一下才说,郭老师一定已经听说了,自己家里的黑背狼犬在前几天晚上被一条文峰山溜下来的烂草蛇给咬死了,而且那蛇偏最后又被狗给咬死了。更蹊跷的是,昨天早上他的儿媳妇去井边洗衣服,平日里都稳稳当当的踏脚石却一下垮了,儿媳妇差点摔下井去。村里有人说是他们家犯了忌讳,所以特地来请教。
郭是非认真听完了点点头:“此事虽小,必有是非,我来给你看个水碗吧?”说完郭是非就从椅子上下来,去后院打来一碗水放在八仙桌上,又从钉在左边墙的搁板上拿下一支香来。点燃了以后就先去跪在那一堆菩萨像前磕了头,然后走回来跪在弥勒佛像前念念有词。
孟朝富原本是从不待见此人的,自然也就从没见识过这郭半仙的法事道场。他只听见郭是非似乎在请各路神仙汇聚到此来帮他审查凡人的事情。想笑却又不敢笑,老头子知道狗被蛇咬一定是人为的,但却又落不下心思来,而人一旦二心不定的时候,大约离倒霉也就不远了。
郭是非念了一大通乱七八糟的咒语后,就又坐回椅子上,拿着那支还在燃烧的香就在水碗边上晃。晃来晃去突然就脸色沉重了。他抬头说:“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
孟朝富这回是真吃了一惊,说:“是啊,怎么啦?”
郭是非说:“你儿子和媳妇为给你办生日的事大吵一架,你媳妇嘴下无德骂了祖先人,你家祖先人一冒火就差点收了她的命。是你那死去的大哥孟朝贵心生一念慈悲,这才放过了她。”
孟朝富听完这话脸色舒展开来。却扭过脸冲屋外吼了一声:“孟长信,你两口子给我进来。”
一直等在堂屋门外的孟长信两口子战战兢兢走进来,扑通就跪倒在八仙桌前不敢说话。郭是非扯过一张黄表纸,用香头挑着在红烛上烧了,灰烬就落进碗里。他把那碗装着纸灰的水让跪在地上的两口子各喝一半,然后说给你爹磕了头就回去吧,没事了。记住了,浮图镇不糊涂,你们能不能孝敬老人,祖先人都看到的。
孟长信的媳妇吓得脸都黄了,咚咚咚就给自己公爹磕了嫁入孟家来的第一回头。磕完头,就又极大方地摸出口袋里的二十元钱,放到桌上赶紧跑了。
孟朝富得了这意外的磕头,内心里就高兴起来。直夸说原来郭老师真是通天彻底的人物,以前没接触,真是遗憾了。
郭是非淡淡地笑一下:“不敢说通天不通天,只是喜欢看看世情罢了。你家的狗莫名其妙被烂草蛇咬死了,此事却也不小哦。”
郭是非说:“镇上的祖先人说过,烂草蛇是雷公爷爷打下来护住文峰山的力士,从来不下文峰山。为啥这回跑到你的院子里来咬死狗?而且咬了狗它还不跑,便又被狗咬死,这是为什么?这是警告!你孟主任英雄了一辈子,但有些事你可能还是要回忆下,是不是做过头了。特别是你对家族里的人做了啥子,让祖先人如此火冒三丈?你要知道,这回是狗,下回是什么就不知道了哦。”
孟朝富先有些疑惑,但随后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地变起了颜色。想了许久,说一句郭老师,请了。起身就往大门外走去,脚步就慌乱起来。
郭是非收了桌上的钱,又抽起烟来。抽过一阵烟,便优哉游哉转出门来,沿着小路往文峰山顶那文峰塔走去。在塔前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听着满山的松风此起彼伏,眼光就被山下那层层叠叠的树影、人影给拉长了。
他是一个没有什么畏惧的人,又干了一个这世上最说不清楚来龙去脉的职业。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世界对于他郭是非其实也是糊涂的。浮图镇的名字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庙上的广元和尚说,既然名为浮图,则必定是一块福地,会有些不凡之人出世。
郭是非想,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每个人对于这个喧闹的世界而言,都是不凡的,没有一个人是别人的复制品。
有人从远处走来,见着他哈哈一笑:“郭老师这么有空来转山哟?今天又骗了几个冤大头?”
来人是赵永年,不止一回冲进郭家砸那些瓷像的老民兵连长只要见着郭是非必是要有一番奚落的。
郭是非倒也不恼,顺手就将赵永年背上的大背篼给接过来,自己背上了陪着老爷子就往山下走。
郭是非说:“老爷子你气色不大好,死不得哟。”
赵永年哈哈大笑说:“你都没死我啷个又舍得死耶。不过现在这草药是越来越不好找了,我天刚亮就上山来,忙活了几个小时才挖了一点点。”
郭是非说:“你也是。身子不舒服就打发大河来喊一声嘛。我那里啥子草药都有,毒不死你的。”
赵永年掏出两支纸烟卷,递一支给郭是非说:“你那是卖钱的,不好得。”
郭是非说:“你老人家那几年打烂我那么多佛像、菩萨像你不觉得可惜,这哈尔又谦虚起来了。”
赵永年又严肃了脸面说:“我倒真要劝你了,你好好生生做个赤脚医生嘛,何必非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而且你自己也都不信这些。”
郭是非给赵永年点上烟说:“你老不要出去说哟,我找不到钱到你屋头讨饭吃。”
赵永年说:“来就是撒,还差你那一碗哟。”话说完却就站着不动了,仔细在听着什么。
郭是非早就看见了,在离小路不远处的竹林下草堆里,有一男一女在滚来滚去,女人那有些急促的呻吟断断续续就传了过来。不待他玩笑,就见赵永年捡起一块小石头就朝那地方扔过去,嘴里骂道:“好畜生,打不死你。”
小石头似乎命中了那男人光溜溜的背。只听得哎哟一声,两个白花花的人影就逃向竹林深处去了。郭是非认出那男人的背影正是镇上的小白脸牛延请。
赵永年怒气未消,直说实在是晦气得很,就连着往地上吐了口水又跺了几脚。郭是非笑说那男的是认得的,回头让他来给赵永年赔个不是。可问题是,人家野合也没发票邀请,你老人家自己撞上了只能说运气好。不过这两人也实在太情急了些,午饭时间都没过就开战,难道他们也在过节?
赵永年也乐了,说如今这社会变化是越来越大,年轻人的大胆是他想不到的。又说也好也好,总比自己那年代自由些,却又打趣郭是非搞迷信虽搞得红火,却连个婆娘都没搞上,何苦来哉?
郭是非哈哈大笑,但笑声里却透着些悲凉。
郭是非问赵永年怎不去自己干女儿家看阅兵式去?赵永年说女儿家太窄,而且本来也就是一大家子人了。他不去挤了,等着明天看报纸是一样地。说着说着就又教育郭是非,这搞神神叨叨的事儿一定长不了,趁早转行。
赵永年拉着郭是非在一块大石头边上坐下歇歇腿。突然就说:“孟朝富找你没有?我可警告你,孟家的事别去瞎搅合,家族恩怨外人是解不开的。”
郭是非叹口气:“已经来过了,他们家的事儿我看是已经揭开锅了,我虽然替长江两口子吓唬了一回孟朝富那倔老头子,但此事恐怕终难善了。”
赵永年说:“人这一辈子,真要是钻进那牛角尖里就要了命了,是无论如何退不出来的。当年成无双他爹成净贤,若不是死钻牛角尖,熬过那年月不也就好了?他这一上吊,生生地把这仇给结下了。”
郭是非大体知道当年的那段公案,但他实在没有好奇心去仔细打听。这镇上的秘密他已经洞悉得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