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是非盘腿坐在自家堂屋的八仙桌子旁。掐着指头一算不由得眉头一皱,说道:“不好。今天要出事。”
穿着一身红棉袄的小女子给郭是非端上青花碗的盖碗茶来,又给坐一边的郭全礼端上一碗。对郭是非说:“我在家的时候,妈就说你总是神叨叨的,我还不信。这下好,我是终于把亲生老汉儿找着了,但也该联系一下歌乐山精神病院了。”
郭是非笑得额头上的皱纹都开了,说原本以为这一辈子就得孤孤单单当五保户了。不曾想老了老了,还是被自家的小女子给逮住,人一辈子就是个宿命作怪。
郭全礼端起茶碗来仔细品品,笑说:“镇上人都在传说你郭半仙老不正经的,想不到神仙也是有女儿的啊。”
郭是非摸摸自己剃得光光的下巴颏说:“谁说神仙不能有后?那托塔李天王子女一大群,不也在天上混得挺好么?”
郭全礼哈哈一笑:“人家可是当神仙前就有的,你莫非也是神经以前有的这小星儿?”
郭是非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嘛。若不是造反派非要说我是特务,要枪毙我,我也不会跑到这浮图镇当了神仙撒。所以她妈吗才给他起了个名字叫郭星儿。”
郭星儿长得好,一双眼睛凌波而动。她一边给郭是非捏捏肩膀,一边就问今天能有什么事儿,冷不丁一说还真吓人的。
郭是非眯缝着眼摇摇头:“你是问我算着的该是什么事么?我算着了一会儿金杰那小家伙必定要来登门拜访。现在我才明白,这娃娃可不是来跟我学本事的,有人真要小心了。”
郭星儿脸上一红,顺手就给了郭是非脖子上一巴掌说:“你哪是个当老汉儿的人,完全讨嫌得很。”说完就径直回了自己屋去。
郭全礼说:“你还有点儿正事没有?没人来求你,你闲着就拿自己女儿开玩笑。”
郭是非哈哈大笑:“这女儿丢了十几年,如今找回来了却已经长这么大了。再不抓紧时间逗一逗就又该嫁人了,那我不是亏大了?”说到这里眼圈里就有点儿红。
郭全礼说:“我听出来意思来了,你是在撵我走。不过正月十五闹龙灯,打铁水的事儿你得负责哟。”
郭是非说你大镇长交代了事儿嘛我们平头老百姓听指挥就是了。不过既然要搞就要搞正规,你得把老和尚请下山来,给龙头做堂‘点睛’法事。还要请万老爷子给龙头点睛哟。按老规矩论,万老爷子就是这一方水土的舵把子大爷,你得让老爷子过足了这个瘾。
郭全礼想一想说:“还要搞仪式?这恐怕不太好哟。”
郭是非说:“你这才是哈,掐头去尾留中段,你以为是在买鱼嗦?搞这些老传统的东西你不按老规矩来,惹出事端来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郭全礼呵呵一笑,说还真没见过郭半仙儿如此有敬畏之心的。这不是一个传说中的鬼见愁么?
郭是非摇摇头说:“鬼见愁也要有敬畏之心。人没了敬畏之心那就会真的疯了。”
郭星儿从自己屋里跑出来问郭是非要不要中午吃红烧鱼?今天黄葛村那承包户开塘打鱼,到地头上买一定便宜。
郭是非笑说还是有女儿好,特别是穿着小棉袄的女儿。吩咐了去买几条鱼回来备着,虽说自己不吃鱼,但他是要给赵永年、万高升和李田世送去的。但偏又嘱咐了,若去时那地头实在热闹就不要买了,远远站一边看看就好。女娃子家家的,不准去凑热闹。
郭全礼说:“你这又怪了,凭啥子女娃子不准凑热闹?看不出你半仙儿硬是封建思想严重也。”
郭是非笑着骂一句,你晓得个球。
郭全礼倒也习惯了和郭是非之间骂来骂去的逗趣儿,又问他为啥子自己不吃鱼,莫非郭星儿的妈就是美人鱼变的?
郭是非骂一句:“你个土贼,一点儿没得个镇长的模样,倒像个脏手脏脚的挑脚汉了。说这鱼是天地间的灵动之物,最能体察天地的讯息是不能随便轻慢的。搞玄学的人要是随便吃鱼,法术都不灵的。”
郭全礼说:“你就给我编嘛。你朗格不说那些鱼都是你老辈子,摸不得也。你不吃鱼,又买鱼来送人。你屋头的老辈子逗楞个遭你做了人情咯。”
郭是非哈哈大笑:“真是罪过。难怪说要消灭异教徒,硬是可恶得很。”
两人正说得起劲,金杰便推门进来。踏进门第一句话就问:“就你们两个人呀?”
郭是非往供桌一指,说朗格才两个哟?你没见到冷个多菩萨像在么,还不上香去?
金杰规规矩矩去上了香。回过神来刚坐下,郭是非就发问了:“我教你的口诀可背熟了?”
金杰说已经会背了。说完就背起来:“一颗佛珠嘛一尊佛……今生就投在那莲台下……前世的罪恶就莫可落脚……”
郭是非点点头说:“这些虽算不得经文,但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读透了你也就能修真了。”
金杰的眼光依然在四处搜寻,就惹得郭全礼哈哈大笑说这娃娃若真入了佛门怕也是个不得安生的花和尚。他起身告辞了。
郭是非伸出自己的光脚丫,踢了金杰一脚说:“星儿去黄葛村买新鲜鱼了,你也去凑热闹嘛。”
金杰反倒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给郭是非交作业的。
郭是非端起茶碗喝口茶说:“算了吧。你老人家这么心不在焉的,待会儿连累到我,一个炸雷打下来,我这可是土墙房子。有请、有请,我这里不供月老仙人。”
金杰一溜烟儿的跑了。郭是非端着茶盅慢慢喝,看看自己这香烟缭绕的大堂屋不由得就心下一动,哼起那不明所以的川剧来。哼着哼着,却又泪流满面很有些动感情了。
黄葛村里的热闹多数和成无双有关。这是赵永年多年前曾经对孟长江说过的话。一早上,不等又去镇里卖菜的赵永年回到村里,很多人便跟‘赶场’一般涌向村边的两口大鱼塘。几十年来,第一回有人要把这鱼塘里的鱼悉数搬回自己家去,居然也和村里人没多少关系呢。
成无双站在鱼塘边和穿着连腰皮裤站在鱼塘里的包中奎分别指挥着临时雇来的几个人,在鱼塘里用大网开始收鱼了。一年的辛苦让女人瘦了一圈但精神很愉快。她提前预备了足够多的大箩筐,又找王贲临去借了运输公司一辆货车,这些鱼是要抓紧时间拉到山下上新街的农贸市场去卖的。
正弯着腰把那筐里还活蹦乱跳的鱼弄贴实的成无双就听见站在鱼塘里的包中奎说这才是怪事,我们捞个鱼朗格来了这么多看热闹的人?一抬头,就见着三三两两的村民都朝鱼塘边围拢过来了。
成无双说:“你忙你的,他们都想当鱼贩子也不一定的。”
包家媳妇也在跑前跑后的忙,但突然就冲着鱼塘里的包中奎骂开了,让赶紧爬上岸来。
成无双一头雾水地看着包家媳妇,不待开口问包家媳妇却压低声音说:“你看车厢边儿上。”
成无双望过去,只见很多人都聚集到了尚未装上车的鱼筐前,对着那些鱼评头论足,有人甚至还随手抓起一两条来看。女人一下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来当鱼贩子的,是要抢鱼的。
包中奎手脚并用爬上岸来,顺手从窝棚边捡起平日值夜用的长竹竿一瘸一拐朝货车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挥舞着竹竿把围在鱼筐前的人赶开一些嘴里也说道:“看啥子看,看撒子看?要想吃鱼,现场买就是,鲜鱼煮汤安逸哟。”
人群里就有人说话了,说包中奎这看门狗还真是要得,为了主人家要咬人了。是不是等会儿有鱼骨头吃哦?这下所有人便快活起来,那发难的家伙还嚷着让包中奎叫两声来听听。
包中奎也不答话,径直走去把手里的竹竿就向着那说话的人招呼过去,直打得那人怪叫一声就蹦起来,正是孟朝富的儿子孟长信。
孟长信挨了一竹竿,便从人群里冲出来扭住了包中奎要打架。包家媳妇一见自家男人要吃亏,立刻带着警报声儿冲过去扯开包中奎就去扑孟长信。孟长信见包家媳妇来得凶猛,又是女人便闪在一边。嘴里却说道:“公狗不叫母狗叫,浮图镇硬是有这个传统嗦。”
原本站在窝棚边的成无双听见这话就知道是说自己了。她笑一笑招呼包中奎该装车了。这场面吓不住女人但也并不想再惹事。
郁捷琳在昨夜里给她上了一课。郁捷琳说,女人终究还是要有个女人的样子,太闹腾的女人终究会让自己过得累。
成无双抬头看看云层很厚的天空,似乎老天爷此刻的态度也很暧昧。她让塘里的工人都先上岸来,别急着捞了。女人看见包中奎正和装卸工人往车上抬一个鱼筐,一条过于活泼的鱼就蹦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到地上。
这条‘越狱’的鱼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似乎那条鱼具有某种明确的象征意义。围观的人群里,有胆大的跨一步就从地上捡起鱼来,嘴里说一句捡的当买的。这一句玩笑话偏偏如同炸弹一般,哗的一声就引燃了弥天的大火。所有人就都得到提示,纷纷伸手去筐里抓了鱼然后转身就跑。
场面瞬间大乱。本没有这心思的人被那抢鱼的人挤得东倒西歪,一回过神儿便也跟着其他人伸手去筐里抓鱼。鱼筐子转眼间就被扯烂几个……包中奎被挤在人群里,他左突又挡无奈挡不住已经有些疯癫的人群。不过十几分钟,几筐鱼被抢得惨不忍睹。突然不知是谁在人群外的土岗子上喊一声:“雷钵来了。”人群哗的一声便如退潮一般消失了。只留下七八个空空如也又被踩烂的鱼筐。包中奎被推倒在地上,手里死死拽住一条已经没了脑袋的残鱼,嘴里骂着棒老二抢人了。
成无双一直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嘴里说着硬是比棒老二还凶哦。但依然直直地站在窝棚边,似乎被抢的是别人家的鱼,她是来看热闹的。
王贲临带着马福等人跟着包家媳妇急匆匆跑来,大喊着伤了人没得?
成无双见着王贲临才像被点燃了的火箭一样跑过去抓住男人的脖领子就喊:“我说要出事你偏说不会,这哈安逸了。你赔我的鱼,你赔我的鱼。”女人号啕大哭起来,拳头雨点般落到了男人身上。
王贲临搂住女人任凭发泄,嘴里就不停地认错说是自己大意了,大意了。眼里竟也有些湿润起来。
两人这一搂就惊着了现场的人。包家媳妇清了清喉咙,把几个帮工打发到自家屋子里去歇歇气,又大声地问还坐在地上的包中奎死了没?没死就滚回屋烧水煮饭去,今天中午就吃鱼。自己吃了总比别人抢了强。
包家媳妇朝远处望了望,然后快步走到成无双身后低声说一句,长江来了。王贲临听见了立刻把女人推开,让包家媳妇把她扶进窝棚里去坐着。
孟长江本是在镇里开会,不曾想自家鱼塘能发生如此大事。一路飞奔回来,远远就看见了王贲临的男人之举。等他跑到鱼塘边笑着和王贲临打了招呼就一头钻到窝棚里。紧接着成无双就开始了狮子吼。只听得咚一声,孟长江从窝棚里就摔出来,一脸的苦笑。
马福赶紧把孟长江扶起来,手掌却已经磕破了。
马福说:“孟村长,担待点儿。刚才那个场面是有点儿吓人,都以为棒老二进村了。”其实他也没看到场面究竟多吓人。
孟长江走到货车边儿上,从地上捡起来几条身首异处的鱼看一看扔了。再捡起一只挤掉了的鞋子,看看又扔了。再看看这安静下来的四周,鱼塘里的大网还在支着,一些没捞上来的鱼还在蹦跳。他让包家媳妇陪陪自己的女人,就把王贲临拉到了包中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
孟长江说:“你准备怎么做?”
王贲临说:“找线索抓人呀,还能怎么做?这股风水不立马刹住了那还得了,黄葛村岂不是真成土匪窝了。”
孟长江说:“我想先找一下我幺爸,有些事还是说开了好。至于其他人,他们把鱼抢去吃了就吃了,算我请回客嘛。”
王贲临笑了:“你考虑得远,但怕只怕你的苹果甜,有人偏要吃梨子酸哦。”
包中奎动作很快,已经把几条刚死去的鱼剖净肠肚煮下了锅。他听着两人的对话闷闷地接了一句话:“你再不收拾哈他,我们的生意还做个铲铲。”
孟长江拿过包中奎放在饭桌边的酒瓶子,拧开盖就喝了一通然后说还是先礼后兵嘛。
突如其来的抢鱼事件着实把梁宽平给吓了一跳。放下电话就往郭全礼办公室跑。可郭全礼听完这事儿却一点不激动,喝口水却说一句:“老李这家伙的预见性有点高哦。”
他抬头看看梁宽平,问年轻人对这件事是怎么考虑的?
梁宽平说:“镇里当然要管这个事儿,否则让其他村的闲人把这本事学了去那还得了。”
郭全礼说:“你准备怎么管?”
梁宽平说自然是要一面依靠王贲临调查,该拘起来的还得拘,另一方面可能得开个大会说这个事儿。
郭全礼笑了说:“年轻人思维敏捷。不过你还是请老李和你一块儿下去开这个会吧,他会有办法的。”
梁宽平转身要走又被叫住,郭全礼问李婉莹近期要调走的事儿他可知道?
梁宽平说自己也是今早上才知道,好事嘛,人往高处走。
郭全礼站起身把手里的茶杯递给梁宽平说:“我不想和你讨论那些柠檬酸的事儿。不过你要晓得,生活上的事处理不好,工作也是做不好的。”
梁宽平说:“是啊。水泥厂从立项到开工,再到现在的市场打开,我只是做了些辅助工作。李婉莹带着林国斤他们四处出击才有今天的局面,她要突然走了这工作还真不好接。”
郭全礼点点说:“你装莽的本事已经超过老赵了,有本事你就莽到底我给你记功。”
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暗。郭全礼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就看见了街上的热闹。又有行人太心急横穿马路,却被疾驰而来的水泥厂拉水泥的大货车吓得惊叫不已。一个急刹后,同样被吓个半死的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就问候了行人的妈,不待人还嘴便又一溜烟儿跑了。行人追着骂,终究赶不上汽车的速度,只好在原地跳着脚骂一阵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