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人原本就是疲劳加饿痨,哪经得住那锅里窜出来的肉香袭击,不由自主地就问多少钱一碗?
刘撇子一咬牙说:“一碗蹄髈一碗饭,中午卖八角,现在卖五角。”
那客人仿佛听到春雷般,一屁股坐到桌子边儿就让来一碗。吃完了想想,又花五角钱弄一份红烧蹄膀说给孩子带回去。经此一个示范效应,刘撇子剩下的一点红烧蹄髈就卖了一个空。
刘撇子翘个二郎腿抱着茶杯坐在门边冲着齐素珍笑:“我和他们一样么?”
郭全礼是个慢性子人,所有火烧眉毛的事到了他那里就都变得慢吞吞的。前任乡长曾意味深长地说,就算是老虎追来了,郭全礼也要回头看看,不分清公母就不肯走。这一回乡改镇的试点,他原本是想借着人事调整的东风,回档案馆去干老本行,连调离申请都交了。谁知道一纸批复下来,领导把他放到了本镇一把手的位置上。原来的乡长被上调,走的时候握着他的手使劲摇。郭全礼回家和婆娘说,在那个时候他突然觉得很沉重。
办公室里的电话山摇地动地响起来,趴在桌上打瞌睡的郭全礼抓起电话有点迷糊地说了句请领导指示。
电话那一头偏不是领导,镇里分管各村承包试点工作的副镇长梁宽平报告说黄葛村两口堰塘承包的事果真闹起来了。村里有家姓包的,仗着离堰塘近非说那两口堰塘是他们家挖的,那包家女人说谁动堰塘就和谁拼命。请示郭全礼该怎么办?
郭全礼叹口气说:“他说堰塘是他们家的?我还说是我们家的呢。都是国家的嘛,你去宣讲下政策。”
梁宽平都要哭了:“要是讲政策管用,我还麻烦你做啥呢?我们在丈量计算堰塘的面积,那女人就披麻戴孝呼天抢地的闹,我的公文包已经遭扔到水里去了,你是不是来看一下?”
郭全礼听了一会儿,也不回话就把电话放回去。他发了会儿愣突然就哼了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不料城外乱纷纷……”起身就往外走。
等万高升赶到堰塘边的时候,成无双正在和穿一身孝袍子的包家媳妇站在堰塘的两边坎上对骂,战况激烈得让两家的祖宗就都遭了秧。时不时就还有泥巴在两边飞来飞去,弄得看热闹的一干人等躲闪不迭却又起哄不断。万高升走到成无双身边拍了下女人的肩膀,说一声骂得好,你老汉儿都要活过来了。
如同炸了毛的斗鸡一样的女人回头见是万高升便叫了声:“大爹,他们处处欺负我。”
包家媳妇也看见了这镇上人人敬重的老爷子,立时也就噤了声。
万高升见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便把手一挥说:“有问题到村委会去解决撒,都不是娃儿家了,还要耍泥巴,羞不羞嘛?”
众人在村委会的那间土房子里坐定了,万高升便让会计林国斤去泡了一大壶老鹰茶来,自己先倒上一杯喝了两口才说:“我坐在这里就觉得奇怪,如今什么年月了,我们还要在这里来吃‘讲茶’(重庆地区解放前袍哥堂口间“谈判”的一种方式。)?”
万高升让包家媳妇先讲为啥不准孟长江来承包堰塘?包家媳妇得了机会,就连哭带说这两口堰塘原本是她家公爹修的,而且近年来她男人也多次维修过护坡堡坎,又是出力又是出血的。他男人至今走路有点瘸就是维修护坡时给摔伤的。说到最后,她抛出一个重量级论断,说镇上大仙郭是非说了,这两口堰塘是她家门口的财源,要是被别人占了去,包家就要败落了。
万高升听完了哈哈一笑:“你包家媳妇胆子不小,国家的东西就硬敢说是你家的,幸好当年的民兵连长还在。”说完就让人去请赵永年来。
大嗓门的赵永年人没进屋声音就到了:“我说包家媳妇,你算哪根葱,我们民兵突击队修堰塘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抓糖鸡屎吃呢,离你家近就是你家的啊,还有没点儿王法?”
包家媳妇在村里的老人儿面前自然不敢多犟嘴,就又强调了自己这些年义务维修要算工钱的。还进一步强调说,这两口堰塘关系到她家风水。
万高升沉吟一会儿说:“包家媳妇,你马上去把郭是非找来,我倒要问问他究竟怎么个风水法?”
包家媳妇见老爷子认了真便不敢再胡扯,只扯着自己男人骂了一阵就走出去,哭嚎着回家了。
赵永年拿出自己的烟袋点了锅烟,吧嗒两口递给万高升:“有你老哥在这里,他郭是非怎么着也不敢到这里来胡扯嘛。”
万高升心里清楚郭是非虽然一贯神神叨叨,但绝不会给包家媳妇看什么风水。他见这充作村委会的房子四面墙依然还是土坯子,正墙上贴着的主席像也被烟熏火燎得污迹斑斑,就对孟长江说村长要管事,首先把你这村里的衙门修一修嘛。主席像要换张新的,要不然上级领导来了看着像什么样子?
孟长江答应着一定尽快维修,同时又提出来如果包家出得起一年八百块钱的承包费,那堰塘就承包给他家也是可以的。恼得成无双直拿眼瞪他。
包中奎本就是个老实疙瘩,说自家如今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闲钱来搞这些名堂,这个事情说开了就算了,他保证不会再为难承包户,不管是谁。
孟长江见包中奎这么说,便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来递过去,说这就算在堰塘空置的年头里,他家几次维修堡坎和护坡的工钱。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就紧紧拥抱一回。
本不该发生的无聊事件就这样以民间的方式解决了,这让副镇长梁宽平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主持完了“堰塘承包”的签字仪式后,单独把孟长江叫到一边交代了,说以后鱼一旦养成了还是要考虑下村民的感受,至少送点鱼给大家吃嘛。
孟长江苦笑一下:“领导啊,你说说我这头带得还有意思么?”
梁宽平拍拍孟长江的肩膀,径直走到万高升身边握住了手就使劲摇,说:“你老人家威风不减当年啊。”
万高升哈哈一笑,说一句人心不古便跟着赵永年回家吃腊肉去了。浮图镇向来有一个尊老的传统。万高升以深厚的私塾功底,威信又比大老粗的赵永年高出一头来。这些年镇上人的许多纠纷就都愿意听老爷子的公断。
梁宽平回镇里给郭全礼汇报工作时依然带着疑惑。年轻人闹不懂这种江湖作风是怎么在这镇上保存下来的?
郭全礼听完了汇报才告诉年轻人。说这镇村里的事儿,多是些没来由的琐细事情。靠这有威望的老人来‘公断’一下就是比派公安好使。
郭全礼见梁宽平还不理解,便说:“宽平啊,你在小地方生活得少不明白也正常。有些事啊,不能光靠政策法规来管,也还得靠人情来滋润。今天我要是听了你的意见让王贲临带人去硬搞,没准儿就得闹出大事来。你得记住了,农民之间解决事儿有自己的道道。很多时候,你的方法比脾气重要。”
似懂非懂的梁宽平点点头又想起另外一个事儿说:“镇上派出所还是由王贲临兼任所长?但很多人向我反映,说他江湖气太重,联防队里尽收些镇上的混混儿。”
郭全礼伸个懒腰:“同志哥啊,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吧。现在每天都有新鲜事儿发生。你的任务是组织好几个村的村民们跟着新政策跑步。我们的农村穷了几十年了,现在有希望把生活搞好了就千万别错过机会。至于其他的事儿还是由上级领导考虑吧。”
郭全礼又说:“你说王贲临的联防队尽收混混儿。但你发现没有?自从有了这联防队,镇里的治安已经好很多了。”
梁宽平说:“我只是担心管理不好会出问题。”
郭全礼说:“怕出问题就什么事都不做了,这恐怕也是大问题。这么个镇子要是安静得蚊子飞起来你搞得清楚公母,老百姓还要我们来吃闲饭做爪子也?”
镇子里的黄昏总是把时间推得很慢。郭全礼背着手溜溜达达就出了镇子,这是他每天下班后的必修课。若不去爬爬文峰山,就得去那长着一棵大黄葛树的宽大岩石上逛逛,看看那就要落下去的夕阳会很惬意。
一棵树位于龙脊公路的顶端,是一块公路边凸出去的一大块悬石,形成一处天然的悬崖。崖边据说从古时候起就只长着一棵老黄葛树,就连大炼钢铁的年代也没人敢动这棵浮图镇上最老的‘居民’。站在崖上就能把山下层层叠叠的景物以及玉带一般的两条江看得清清楚楚,倒是个清凉去处。
这一棵树还有个奇妙之处。在悬崖外又自然塌下去一层,崖下就又形成了天然的平台。一到晚间,少年男女便多选择这平台的隐蔽处卿卿我我一番,因此一棵树便多了一层浪漫的味道。
郭全礼回家前来这里走走,白日里被灌进心里的那些镇上永不休止的扯皮事,便慢慢也沉淀下来。他实在是一个怕闹的人,但如今偏就在这古老的浮图镇上做了舵手,可见命运从不与人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