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1)
他立刻奔到若泽法家去了。她和所有歌剧院的艺术家们一样,住在附近的肖夏街。
“先生!您找谁?”看门人问得他大为惊讶。
“难道您认不出我是谁?”男爵不安地回答。
“当然认得,先生。我有幸挡先生的大驾,请问您上哪儿?”男爵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出了什么事?”他问。
“如果男爵阁下走进米拉小姐的套房,会看到埃洛伊斯?布里斯图小姐、比克西乌先生、莱昂?德?洛拉先生、卢斯托先生、德?韦尼塞先生、斯蒂曼先生和满身香气的女士们在喝进宅酒……”
“少啰嗦!她在哪儿?……”
“米拉小姐么!……我吃不准对您说了好不好。”男爵把两枚五法郎的硬币塞进看门人的手里。
“好吧,她现在还留在主教城大街,据说在德罗维尔公爵送给她的屋子里。”看门人低声回答。
问明了这幢房子的门牌号码后,男爵坐了一辆马车来到一幢漂亮的摩登大楼的双扇大门前。那盏煤气灯就已显示出豪华气派来了。
男爵穿着浆得笔挺的蓝呢上衣,白领带,白背心,米黄色裤子,漆皮靴子,在这座新伊甸园的门房眼里俨然是一位迟到的贵客。他的仪表、步态都证明他是这种身份。门房一打铃,宽敞的前厅里出现了一个仆人。同屋子一样新的仆人把男爵让进去,男爵以帝政时代的口吻和姿势说:“把这名片送给若泽法小姐……”这个好色之徒无意识地打量他身边的房间,发觉原来是间接待室,摆满了奇花异卉,家具大概要值二万法郎,仆人回来请先生进客厅去,等客人宴席散了时用咖啡。
虽然男爵也曾熟悉当年帝国时代的豪华,那异常的奢侈尽管为时不久,但也非要有惊人的金钱才能造就的;而面对这间客厅,他不禁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三扇窗子朝向一个天仙花园,那是在一个月中赶造起来的:泥土从别处搬来,花卉是移植的,草皮似乎是采用化学方法培养的。他不仅欣赏蓬巴杜式最精贵的雅致摆设、镀金器皿、雕塑,暴发市侩能用重金订购的精美绝伦的绫罗绸缎;而更欣赏只有皇亲国戚们才有本领挑选,得到,买下和馈赠的东西:两幅格勒兹和两幅瓦托的画,两幅旺—迪克的头像,两幅里达埃尔的风景,两幅德?加斯帕尔的画,一张伦勃朗和一张霍尔班,一张米里洛和一张蒂蒂安,两张泰尼埃和两张梅佐,一张旺—于森和一张亚伯拉罕?米尼翁,总共是值二十万法郎的名画。画框的价值便抵得上这些作品了。
“啊!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的老小子?”若泽法说。她从一扇没有响动的门里进来,踮着脚尖走在波斯地毯上,让她的崇拜者吓了一跳。他正惊讶得发呆,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丧钟什么也听不见。把一个高级官员叫做老小子,十足刻画出这些人胆大妄为到敢于把伟大人物都一口吞下,男爵听了顿时两脚生根。若泽法全身穿着白和黄的双色衣衫,为这喜庆的盛装打扮,使她在这令人难以想象的豪华环境里还能光彩夺目,就像一件最稀世的珍宝。
“这很美,对吗?”她接着说,“公爵把同人家合伙做生意的赚头,就是股票上涨时全抛出去赚的,都花在这里了。我的小公爵不算笨吧?只有从前的王公大臣才会把煤换金子。饭前公证人把契约拿来让我签字,连付款单据都包括在内,今天来的全部是大人物:台斯格里尼翁、拉斯蒂涅克、玛克西姆、勒农古、凡纳伊、拉甘斯基、罗什菲特、拉?巴尔菲里纳,银行家有纽沁根和迪?蒂耶,还有安东尼亚、玛拉迦、卡拉皮纳和雄兹,他们都在可怜你。对啦,我的老朋友,你也是来宾,不过条件是你得马上喝足他们的量:两瓶匈牙利酒,或香槟酒,加普酒。我亲爱的,我们都灌过头了,歌剧院只能停演,我的经理已醉得像只小号角一样呜哇呜哇乱叫呢!”
“噢!若泽法!……”男爵叫起来。
“还来解释,太蠢了,”她微笑地回答着,“你估估这房屋连家具值不值六十万法郎?你能给我一个利息三万法郎的存折,像公爵那样放在食品店的糖果白纸包里交给我吗?……真是一个绝妙主意!”
“多么堕落!”参议员说。这时他怒火中烧,只想拿夫人的钻石来同德罗维尔公爵斗,哪怕代替他一天也好。
“我的职业就是堕落!”她反驳一句,
“啊!你是这样看问题的!为什么不想法去做合伙买卖?我的天,我可怜的雄猫,你真的该谢谢我,我在你和我可能吃掉你夫人的前途和你女儿嫁妆的时候离开了你;还有……啊!你哭啦。帝国就要死了!……我来向帝国表示敬意吧。”她摆出一个悲哀的姿势,说道:
“人家叫您于洛!我再也不认识你了!……”她重新回去了。半开的门像闪电露出一道光线,伴随着一阵喧闹并且夹带着一股山珍海味的浓香。女歌唱家回头从半开的门缝里望了一眼,发现于洛像铜像一样直立在那里,她向前一步又走出来。
“先生,我把肖夏街上那破烂房子让给比克西乌的埃洛伊斯?布里斯图小女人了。如果您要到那儿去拿回您的棉帽子,鞋拔,腰带和染鬓角的发蜡,我交待过让他们还给您的。”这恶毒的嘲讽使男爵走了出去,就像路德离开了蛾摩拉城,但并没有像路德夫人一样回过头去。于洛怒气冲冲自言自语徒步走回家去,发现全家人仍旧在玩两个铜子筹码的韦斯特牌,还是他出门时开始玩的。一见丈夫,可怜的阿德莉娜就以为闯了祸,出了丑事。她把牌交给奥唐瑟,拉着埃克托尔进了小客厅。克勒韦尔在五个钟头前就是在这里预言过贫穷的最令人难堪的苦闷。
“你怎么啦?”她惊恐地问。
“噢!请原谅;但让我告诉你这些卑鄙可耻的对人污辱。”他的怒火足足发泄了十分钟。可怜的妻子强忍痛苦回答说:“可是,我的朋友,这类人是不懂爱情的!你的爱情是纯洁和忠诚的,你这样明理,怎么能和一个百万富翁去计较呢?”
“亲爱的阿德莉娜!”男爵叫着,抓住妻子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男爵夫人给自尊心的流血创口上涂了一层止痛清凉油膏。
“当然啦,德罗维尔公爵要没有财产,在我们两人当中,她决不会三心二意的!”男爵说。
“我的朋友,”阿德莉娜拿出最后的勇气说,“如果你一定要有情妇,你为什么不像克勒韦尔一样去找些便宜的,又很容易长久满足的女人呢。这样我们大家都能得益。我理解需要,可我对虚荣心却一点不懂……”
“噢!你是个多么好多么出色的妻子!”他叫着,“我是个老傻瓜,我不配有你这天使一样的妻子。”
“我不过是想对我的拿破仑老老实实地做个约瑟芬吧。”她神情凄惨地回答。
“约瑟芬比不上你。”他说,“来吧,我要同哥哥和孩子们一起玩韦斯特牌。我应该负起做家长的责任,我要把奥唐瑟嫁出去,而且我要彻底结束荒唐的生活……”这种轻率的话居然深深地打动了可怜的阿德莉娜,以至于她说:“这个女人的格调真低,她竟会不喜欢我的埃克托尔而要别人。啊!哪怕用全世界的黄金来换你,我也不会放手的。有被你爱着的幸福,怎么能离得开你呢!……”男爵用来报答妻子盲目崇拜的目光使她更加相信,温柔与服从是女人最强有力的武器。她在这点上错了。高尚的情感发展到极端,所产生的结果几乎与最不道德的行为一样。拿破仑在离开路易十六丢掉王朝与脑袋仅两步路的地方开枪射击人民而当上了皇帝,可是路易十六丢掉王朝与脑袋只是为了不让一个名叫索斯的先生流血。第二天,奥唐瑟一大早就穿好衣服,并叫人告诉她父亲一起身就到花园去。昨晚她把文塞斯拉的银印放在了枕头下面,连睡觉时都不离开。将近九点半,父亲依着女儿的要求,挽着她手臂,一起沿河岸穿过皇家大桥来到阅兵广场。
“要装作我们是闲逛的样子,爸爸,”在进入边门要穿过大广场的时候,奥唐瑟说道。
“在这里闲逛?……”父亲开玩笑地问。
“我们装作去博物馆,而在那边,”她说着,指指靠杜瓦耶内街转角处的几所房屋墙面盖起的小木棚,“你瞧,有些卖旧货和图画的小铺子呢……”
“你的姨妈住在那儿……”
“我当然知道;不过别让她看见我们……”
“你到底要干什么?”男爵说。走到离玛内夫太太的窗子三十步路的地方,他突然想起她来。奥唐瑟把父亲领到一家铺子的玻璃窗前。这些铺子座落在沿老卢浮宫长廊的一排房屋的转角处,正对着南特旅馆。她走进铺子,让父亲站着专心看那美貌小娘子的窗子。昨晚,老风流的心中已经留下她的倩影,仿佛要抚慰他将受到的伤害;而此刻他情不自禁地要来实践他妻子的忠告了。
“还是转向小家碧玉好,”他想起了玛内夫太太可爱的完美无缺的优点。“这个小娘子会让我马上忘记贪财的若泽法。”那么,铺子里和铺子外就同时发生了以下的事情。打量着他新的意中人的窗子,男爵发现了那丈夫一面刷着礼服,一面显然在探头探脑地等待广场上的什么人。男爵怕被他发觉后认出自己,便转身背对杜瓦耶内街,但仍旧侧着四分之三身子以便随时瞥上一眼。这动作却正好使他劈面撞上了从河岸走来绕过街角回家的玛内夫太太。瓦莱里碰到男爵惊异的目光不免觉得心里一动,假作正经地瞟他一眼。
“漂亮的女人!”男爵高声地说,“真要叫人神魂颠倒啦!”
“哎!先生,”她转过身来回答道,好像一个女人决心豁出去了,“您是于洛男爵阁下,对不对?”
男爵越来越惊异,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我们碰巧有缘见上两面。我又有幸引起您的好奇或者兴趣,我得对您说,不要神魂颠倒,还是主持公道吧……我丈夫的命运就操在您的手里。”
“您这是什么意思?”男爵献媚地问。
“他是您局里的一个职员,在陆军部,勒布伦先生的处里,科凯先生的科。”她笑着回答。
“我乐意效劳,夫人……贵姓?”
“玛内夫太太。”
“我的小玛内夫太太,为了您美丽的双眼,不公道的事也会去做……我有一个姨妹住在您的房子里,我这几天就去看望她;您尽快到她那里把您的要求给我说说。”
“请原谅我的无礼,男爵阁下;但是您要明白我怎么敢这样讲话,我是没有依靠的。”
“啊!啊!”
“噢!先生,您误会了,”她说着垂下双眼。男爵以为太阳刚刚下山了。
“我到了绝望的地步,但我是个正派的女人。”她接着说,“我在六个月前刚失去了惟一的保护人蒙科内元帅。”
“啊!您是他的女儿。”
“是的,先生,可是他从来不承认我。”
“为了给您留一份财产吧。”
“他也没有留给我,因为找不到遗嘱。”
“噢!可怜的孩子,元帅是突然中风的……行,请别失望,夫人,对于帝国英勇无畏名将的女儿,应当给予一些帮助。”玛内夫太太亲切地行了礼,对自己的成功十分得意,正如男爵对自己的成功得意一样。
“这么早小妖精从哪儿来呢?”他暗想,同时分析她的裙衫似乎有些过火的卖俏摆动。“她的神色比洗澡回来要疲倦的多,况且丈夫又在等候她。这有点难捉摸,倒很可研究一下。”玛内夫太太进了屋子,男爵这才想到不知女儿在铺子里干什么。他一边进门一边还用眼望着玛内夫太太的窗子,差点同一个年轻的男子撞个满怀。他的额头苍白,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穿一件黑羊毛短大衣、粗布裤子,脚上穿着有鞋套的黄皮鞋,冒冒失失地跑出门来。男爵看见他奔进了玛内夫太太的屋子。在走进铺子的时候,奥唐瑟立刻就认出了那座明显地放在正对门中间一张桌子上的出色雕像。即使没有她已经知道的那些情况,这件精品也会以其了不起的生动活泼打动这位少女。她本人在意大利也可能会被当作一座生动活泼的雕像呢。所有天才的杰作并非在所有人的眼里,哪怕是外行人的眼里,都具有同等程度的光彩的。
因此,拉斐尔的一些图画,如著名的《耶稣的显容》、福利尼奥教堂中的《圣母》、梵蒂冈斯坦兹宫中的壁画,并没有令人一见即赞赏不已得像西阿拉画廊中的《提琴师》、皮蒂美术馆中的几幅《多尼肖像》和《埃塞希埃景象》、波该兹美术馆中的《耶稣持十字架像》、米兰勃莱拉博物馆中的《童贞女的婚礼》一样。罗马学会里的《圣楼上的先知圣约翰》和《圣路加为圣母画像》就没有德累斯顿的《莱昂十世肖像》和《圣母像》的迷人魅力。然而,它们的价值是相同的。甚至还要超过呢!斯坦兹宫的壁画、《耶稣的显容》、那些单彩画和梵蒂冈那三幅画架上的作品的确是完美无缺,至高无上的成就。但是这些杰作必须由修养最高的鉴赏家们精心研究才能领会它们的妙处所在;然而《提琴师》、《童贞女的婚礼》、《埃塞希埃景象》会直接地通过你的眼睑透入你的心理,占有自己的地位;您不用吹灰之力就能接受它们。这不是艺术的顶峰;而是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