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21)
“他到工作室去了。”
“我来就是为了同他商量我们的工作。”
“我差人去叫他,”奥唐瑟做个手势请斯蒂曼坐下。少妇暗自感谢上帝给他这个巧机会,要留住斯蒂曼打听昨晚的详细情形。斯蒂曼欠身谢了伯爵夫人的好意。斯丹卜克夫人打铃,厨娘来了,她吩咐她到工作室去找先生回来。
“你们昨天玩得很痛快吧?”奥唐瑟说,
“因为文塞斯拉直到凌晨一点后才回家。”
“痛快?……说不准,”艺术家回答,他在昨晚本想勾搭玛内夫太太的。“在交际场中,只有明确关心的目标时才会玩得痛快,这位小巧玲珑的玛内夫太太倒是特别的有风趣,但她又太轻佻……”
“文塞斯拉怎么碰到她的?……
”可怜的奥唐瑟竭力保持着镇静,“他对我一点也没有谈到这事。”
“我只告诉你一点,”斯蒂曼回答,“就是我觉得她非常危险。”奥唐瑟的脸色像产妇一样惨白。
“那么,这是……在玛内夫太太家……不是……在夏诺家你们吃的晚饭……昨天……和文塞斯拉一起,而他……”斯蒂曼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只猜到自己的确闯了一个祸。伯爵夫人话没说完,人就完全晕过去了。艺术家打铃把贴身女仆叫来。当路易丝设法把斯丹卜克伯爵夫人抱进卧室去的时候,一阵吓人的抽搐说明她受到了非常严重的精神打击。斯蒂曼无意中揭穿了丈夫的谎言,不能相信自己的话竟有如此力量;他以为伯爵夫人身体本来有病,任何轻微的不愉快都会引起危险。不巧的是厨娘回来高声报告说老爷不在工作室里。伯爵夫人在发病当口听见这声回话,又开始一阵抽搐。
“去把老夫人找来!……”路易丝对厨娘说,“跑着去!”
“要是我知道文塞斯拉在什么地方,我就去通知他,”斯蒂曼束手无策。
“他在那个女人家里!……”可怜的奥唐瑟叫着,“他的穿戴根本不是为了去工作室的。”
斯蒂曼奔到玛内夫太太家去,要验证那激情所具有的预见力的正确无误。这时瓦莱里正在摆着达丽拉的姿势。斯蒂曼很细心,不说求见玛内夫太太,径直走过门房,很快登上三楼,心里在推断着:假如我求见玛内夫太太,她一定不在。如果我傻乎乎的说见斯丹卜克,还会碰一鼻子灰……吵它个天翻地覆!门铃刚按响,雷娜就出现了。
“告诉斯丹卜克伯爵回家去,他的妻子快死了!……”雷娜同斯蒂曼一样精明,假痴假呆地望着他。
“可是,先生,我不知道您说的……”
“我告诉你,我的朋友斯丹卜克在这里,他的妻子要死了,这件事值得你去打扰一下女主人的。”斯蒂曼说完就走。“噢!他在这里,”他想。事实如此,在瓦诺街上等了一会的斯蒂曼看见文塞斯拉走了出来,便向他做了一个快些过来的手势。说完了在圣一多米尼克街发生的悲剧之后,斯蒂曼责怪斯丹卜克没有事先告诉他要保守昨天晚饭的秘密。
“我完蛋了,”文塞斯拉回答他道,“但我不怪你。我把今天早晨同你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又忘了和你通气说是在弗洛朗家吃的晚饭。有什么办法呢?这个瓦莱里让我发了狂;可是,亲爱的,值得为她牺牲荣誉,值得为她受罪……啊!这是……我的老天!我现在可难做人了!帮我出个主意吧。应当怎样说?怎么为自己辩解呢?”
“帮你出主意?我一点都想不出来,”斯蒂曼回答,“但是,你夫人不是很爱你吗?那么,她什么都会相信的。就对她说,你到我家来时,正巧我到你家去;这样,你总可以把今天早上模特儿的事情逃过去。再见!”在伊勒兰—贝尔坦街的拐角上,得到雷娜通知的利斯贝德跑着赶来,追上了斯丹卜克。她很担心波兰人天真率直。她不愿意自己受到牵连,教了文塞斯拉几句话,乐得他当街拥抱起她来。她肯定是递给了艺术家一块跳板,让他渡过这道夫妻生活的难关。一见到匆匆忙忙赶来的母亲,奥唐瑟立刻泪如雨下。神经郁积一经发泄,面貌就好转了许多。她说道:“我被骗了!亲爱的妈妈,文塞斯拉向我发过誓不到玛内夫太太家去的,昨天却在她家吃饭,而且直到凌晨一点一刻才回来!……你要知道,头晚我们并没有吵架,而是讲明原因。
我对他说过许多推心置腹的话:‘我是嫉妒的,不忠实会让我气死;我疑心重,应当尊重我的弱点,因为这是爱他而产生的;我的血管里流着父亲的血,也同样有母亲的血;一旦受到欺骗,我会发疯,会报复,会让他、儿子和我本人都遭到玷污;最后我还会杀了他然后自杀!等等、等等。’可他还是去,现在还在那里!这个女人把我们大家都害得好苦!昨天,我哥哥和塞勒斯蒂娜做了抵押担保,收回了七万二千法郎为这个婊子欠下的借据……真得,妈妈,要不人家就要起诉我父亲,把他送进监狱。这坏透了的女人刮光了父亲的钱,让你流了眼泪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抢我的文塞斯拉!……我要到她家去,我要捅她一刀!”于洛夫人心里愁苦万分,因为奥唐瑟在愤怒爆发时无意间把可怕的隐情说了出来;她以一个伟大母亲的能耐,英勇地努力忍受着自己的痛苦,把女儿的头捧在怀里不住地亲吻。
“你等文塞斯拉回来再说,我的孩子,一切都会解释清楚的。事情也许并没有坏到你想象的那样严重!我也被欺骗过,亲爱的奥唐瑟。你觉得我漂亮,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可是我已经被抛弃了二十三年,就为了热妮?卡迪娜、若泽法、玛内夫太太那类人!……你知道吗?……”
“你,妈妈,你!……你受这般苦已经二十……”她想起自己的念头,说不下去了。
“学学我的样子吧,我的孩子,”母亲接着说,“温柔些,善良些,你的心境会宁静。一个男人临死躺在床上对自己说:‘我的妻子从来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痛苦!……’上帝听到这最后的叹息,会替我们记下。如果我像你一样大哭大闹,事情会怎么样?……你父亲也许恼羞成怒,可能会离开我,不再因为怕我伤心而有所顾忌;我们今天遭受的破产可能提早十年。我们给人看到夫妻各自分居的场面,那多么难堪和丢人,因为这是整个家族的沦亡。不论是你哥哥和你都无法成家……我牺牲了自己,而且这么勇敢地牺牲,要不是你父亲的最后一桩私情,人家还以为我很幸福。
我有意编造的勇敢的谎话直至今日还保护着埃克托尔;他仍然被人看重;只是这种老人的痴情把他引得太远了,我看得明白。我怕他的疯狂迟早会把我设置在外界和我们之间的屏风裂开……但是,我把这张屏幕保持了二十三年,躲在后面哭泣;没有母亲,没有知己,除了宗教没有别的帮助;然而我给家庭支撑了二十三年尊严。”奥唐瑟瞪着眼听母亲说话。平静的声音,对于极端痛苦的逆来顺受使少妇初次受伤的激愤冲淡了;泪水禁不住又像泉水一样涌上来。她在子女孝心的冲动下,慑服于母亲的崇高品格,她跪在母亲跟前,抓着母亲的裙衫亲吻,像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吻着殉道者圣洁的遗物。
“起来吧,我的奥唐瑟,”男爵夫人说,“我女儿的这种表现会擦去许多忧伤的回忆!来靠着我被你悲伤压迫的心口吧。可怜的小女儿,你的快乐是我惟一的快乐,你的绝望使我泄露了永远不该开口的内心秘密。是的,我愿把痛苦带进坟墓,像多了一层裹尸布。为了平息你的怒火,我说出来了……上帝会原谅我的!噢!我什么都可以做,只求我的一生不再成为你的一生!……
男人、世界、机遇、大自然、上帝,我相信我们要付出最残酷的折磨代价才能得到他们的爱情,我付出了二十三年的绝望、连续不断的悲伤和酸苦,换来十年幸福……”
“你还有过十年,亲爱的妈妈;可是我只有三年!……”多情又自私的女儿说。
“你什么都没有失去,我的小女儿,等文塞斯拉来吧。”
“母亲,他撒了谎!”她说,“他欺骗了我……他对我说:‘我不到那儿去,’但是他去了。而且这话是在他儿子的摇篮前说的!……”
“男人们为了寻欢作乐,我的天使,做得出最卑鄙、懦怯和罪恶的事;他们的生性如此。我们女子注定献身于牺牲。我以为我的不幸已经结束,却不料又开始了;因为我没有想到我女儿还要经受双倍的痛苦。拿出勇气,默默地承受吧!……我的奥唐瑟,向我发誓你只把悲伤告诉我一个人,绝不在第三者面前露出一星半点……噢!你要像你妈一样有骨气!”这时候,奥唐瑟发起抖来,她听见了丈夫的脚步声。文塞斯拉一边进屋一边说:“好像是我到斯蒂曼家去的时候他却过来了。”
“的的确确!……”可怜的奥唐瑟带着尖刻的挖苦大声说道,像一个受到侵害的女人用话当匕首来使用。
“是呀,我们刚刚碰见了,”文塞斯拉装作惊讶地回答。
“那末昨天呢?……”奥唐瑟逼着说。
“别提了!我骗了你,我的心肝,你的母亲会给我们作主的……”这种坦白放松了奥唐瑟的心。一切真正高尚的女子都喜欢真话而不爱谎言。他们不愿意自己的偶像失去尊严,而愿意接受偶像的支配并引以为荣。俄国人对于他们的沙皇也有此种心情。
“听我说,亲爱的母亲……”文塞斯拉说,“我太爱我善良温柔的奥唐瑟了,不得不对她隐瞒我们困难的程度。有什么办法呢!……她还在喂奶,伤心对她很有害。你知道这时期一个女人会遭到什么危险。她的美貌、娇艳、健康都受威胁。这能算错吗?……她以为我们只欠五千法郎的债,可是我另外还欠五千……前天,我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肯借钱给艺术家。人们不信任我们的才华,完全就像不信任我们的幻想一样。我把所有的门都敲遍了。利斯贝德把自己的积蓄借给了我们。”
“可怜的姑娘,”奥唐瑟说。
“可怜的姑娘!”男爵夫人说。
“但是利斯贝德的两千法郎有什么用?……她是倾其所有,可对我们解决不了半点问题。于是贝姨谈到了玛内夫太太,奥唐瑟你也是知道的,说她由于爱面子,又得到男爵的许多好处,不收一点利息……
奥唐瑟想把自己的钻石去典当。我们可以抵押几千法郎,可是我们需要一万。现在这一万法郎摆在那里,不用利息,一年为期呀!……我想过:‘别让奥唐瑟知道,去拿吧。’这个女人让岳父请我去吃昨天的晚饭,她表示利斯贝德已经提过这件事,钱可以给我。在奥唐瑟的绝望和这顿晚饭之间,我是毫不犹豫就作出选择的。全部事情就是这样。怎么啦,二十四岁的奥唐瑟,娇艳,纯洁、贤德,我把她当作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光荣,而且从结婚起我从没有离开过的妻子竟能够以为我会去爱那个,什么?……一个棕褐色的、褪了颜色的、粗糙不堪的女人?”他用画室里肮脏的行话故意把那女的蔑视一番,以迎合女性的心理。
“啊!要是你父亲会对我说这样的话!”男爵夫人嚷道。奥唐瑟不胜爱怜地扑上去抱住了丈夫的脖子。
“对啦,我也会这样做的,”阿德莉娜说,“文塞斯拉,我的朋友,你的妻子差点死去,”她换了严重的口气,“你看她多么爱你。唉,她是属于你的。”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他可以使她受苦受难,也可以使她成为幸福的妻子。”这是所有母亲在女儿出嫁时都想得到的。她又高声地加了一句:“我觉得我的痛苦已受够,该看到我的孩子们幸福了。”
“请放心,亲爱的妈妈,”见到这场危机结束得如此顺利,高兴到极点的文塞斯拉说,
“两个月后,我就把钱还给这个该死的女人。有什么办法呢?”他以波兰人的优雅又重复了一遍这句正宗波兰式的话,“有时候人们还得向魔鬼借债。归根结底,这是家里的钱。一旦人家请我,如果我不礼尚往来,能得到这笔我们十分必需的钱吗?”
“噢!妈妈,爸爸害得我们多苦呀!”奥唐瑟叫喊道。男爵夫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奥唐瑟后悔自己的抱怨。倒是她首先责备起被大度的沉默而英勇地包庇起来的父亲了。
“再见,我的孩子们,”于洛夫人说,“雨过天晴了。不过你们不要再生气了。”送走了男爵夫人,文塞斯拉和他妻子回到了卧室。奥唐瑟对丈夫说:“把昨晚的事说给我听听好吗?”她一边听,一边细心观察文塞斯拉脸色,不时用这种场合下挂在女人嘴边的问题打断他。这段叙述不禁让奥唐瑟有了心事,她隐隐看出在邪恶的风月场中艺术家会碰上魔鬼的诱惑。
“请老实说好吗,文塞斯拉?……在那里除了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韦尼塞还有谁?……总之你是开心死啦!……”
“我开心?……我只想着我们那一万法郎,我对自己说:‘我的奥唐瑟会安心了!’”
这番盘问让波兰人累得要死,他乘奥唐瑟一时高兴,问她道:“你呢,我的天使,如果你的艺术家真的做下了错事呢?……”
“我吗,”她装作坚决的神气说,“我就找斯蒂曼,不过当然不是为了爱他!”
“奥唐瑟!”斯丹卜克突然站了起来,像演戏一样说,“你还来不及找他,我先把你杀了。”奥唐瑟扑向丈夫,抱得他喘不过气来,又抚爱着他说:“啊!你爱我的!文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