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24)
“好吧,我的孩子,”他吻着女儿的额角说,“夫妻之间总有吵吵闹闹,难道我们打破头啦?……这可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姑娘应该做的。我的奥唐瑟不该不同父母商量就单独采取这样决绝的行动,像离开家庭、抛弃丈夫等等。如果我亲爱的奥唐瑟来看过善良和贤慧的母亲,她决不会使我感到如此强烈的悲伤!……你还不了解世界,它是相当可怕的。人家会说是你的丈夫把你休回娘家的。像你这样在母亲膝下成长的孩子,比别人成熟得要慢,你不了解人生!你对文塞斯拉的幼稚天真的激情很可惜是不顾一切,只凭一时冲动的。心里一冲动,脑袋就发昏。
为了报仇,人们可以忘记法庭而烧毁巴黎。当你的老爸说你有失体统,你可以信赖我的话;而我还没有对你谈起我的内心痛苦呢,太辛酸了,因为你把罪名加在一个女人身上,但你不知道那女人的心,不知道她的敌意狠毒到何种程度……唉,你呀,如此坦白、无邪、纯洁,你什么都不怀疑:你会受人诬蔑、毁谤。再说,我亲爱的小天使,你把玩笑当严肃对待,我可以向你担保你丈夫的无辜。玛内夫太太……”一直到此时,男爵像一个外交老手把责备说得非常婉转。他如此这般巧妙地安排了一段引言,然后提到这个名字。但是奥唐瑟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像被击中了要害,浑身一震。
“听我说,我是有经验的,我仔细观察了一切,”父亲阻止女儿开口,接着说,“这位太太对待你丈夫很冷淡。是的,你是受了蒙蔽,我把证据拿给你看。喏,昨天文塞斯拉在那边吃晚饭……”
“他在那里吃晚饭?……”少妇立起身来,脸上带着厌恶表情望着父亲。“昨天!读过我的信以后?……噢!我的上帝!为什么我没有进修道院,却要去结婚!我的生命不属于我了,我已经有了孩子!”她哭泣着说下去。这些泪水流进了于洛夫人的心里,她从房间里出来,跑向女儿,用双臂搂住她,出于悲痛而对她说了一些未经思考而涌上嘴唇的话。
“眼泪倒流出来了!……”男爵心想,“本来一切都挺顺当的!现在对哭泣的女人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孩子,”男爵夫人对奥唐瑟说,“听你父亲说的话了吗?他爱我们,会……”
“哎,奥唐瑟,我亲爱的小女儿,你别哭,要不会变得难看死了,”男爵说,“哎,稍微理智一些。乖乖的回自己家去,我向你保证文塞斯拉永远不会再去那所房子了。我要你牺牲一下,如果说对所爱的丈夫犯下的轻微过失加以原谅也算是一种牺牲!我求你看在我的白发,看在你对母亲的爱的情面上……你不会希望我的风烛残年充满辛酸的悲伤吧?……”奥唐瑟发疯一般,绝望地扑倒在父亲的脚下,没有结好的头发散乱着,双手绝望地朝他挥动着伸过去:“我的父亲,你是要我的命!如果你愿意,就去拿吧,但是至少要使我的生命清白无污,我一定很高兴地献给你。请别让我死得名誉扫地,身带罪责!我不像我的母亲!我不能把侮辱吞下去!如果我回去与他共同生活,一旦嫉妒发作,我会把文塞斯拉扼死,或者作出更难堪的事。请不要逼我做力所不能的事。不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哭我!因为,至少我要发疯了……我觉得疯狂离我只有两步远!昨天!昨天!他读了我的信还要到那女人家里吃饭!……别的男人会这样做吗?……
我把生命献给你,但是不要让我死得屈辱可耻!……他的过失?……还轻微吗!……竟然跟这女人有了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于洛说着往后倒退了两步,“什么呀!这肯定是个玩笑。”这时候,维克托兰和贝姨进来,看到这个场面都愣住了。女儿俯伏在父亲脚下。男爵夫人一声不响,她夹在母女感情和夫妻感情之间左右为难,泪流满面,惊慌失措。
“利斯贝德,”男爵抓住老姑娘的手,指着奥唐瑟说,“你可以来帮我的忙。我可怜的奥唐瑟脑袋发昏了,她以为玛内夫太太爱上了文塞斯拉,其实她只是想要他做的一座雕像。”
“《达丽拉》!”少妇叫道,“我们结婚以来他一口气做成的东西仅有这一件。这位老爷不能为我,为他的儿子工作,却热情高涨地为这个下贱女人工作……噢!把我杀了吧,父亲,因为你的每句话都是戳我一刀。”利斯贝德向男爵夫人和维克托兰耸耸肩,用这种轻蔑的姿势向他们表示男爵不可救药。
“听我说,姐夫,你要我住在玛内夫太太楼上并替她管家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为人;但是,三年当中我知道了很多事情。这女人是一个婊子!一个只有她那丑恶下流的丈夫能够比得上的堕落女人。你上当了,成了这种人垫背的冤大头,你要被他们害到不知什么地步呢!应该对你说个明白,因为你已经陷进无底深渊。”听见利斯贝德说出这番话,男爵夫人和她女儿朝她投去虔诚的目光,就像顶礼膜拜者朝拯救她们生命的圣母注视一样。
“这个下贱的女人想拆散你女婿的家庭,她有什么好处?我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不聪明,看不明白这些恶毒的,下流的阴谋诡计。玛内夫太太不爱你女婿,但是要他下跪出出自己的恶气。我刚才教训了她,她是罪有应得。这是一个毫无廉耻的妓女,我已经向她表明我要离开她家,我要离开这个泥坑保全自己的名誉……我首先是属于自己家族的。我得到消息说小外甥女离开了文塞斯拉,我就来了!被人当成圣女的瓦莱里实在是这场拆散夫妻罪孽的祸首,我能留在这种女人的家里吗?我们亲爱的小奥唐瑟!”她说着有意地碰碰男爵的手臂,“也许上了这类女人的大当,她们会为了一件首饰而断送整个家庭。我不相信文塞斯拉有罪,但我相信他为人懦弱,不敢说他一点也不会受她工于心计的妖媚的影响。我已经下定决心。你要坏在她的手里,她要让你睡草垫的。我不想卷入使你家庭破产的事里去,我在那里三年就是为了防止此事的发生。你被骗了,我的姐夫。你若坚决说明不管这下流的玛内夫先生任命的事,你看着会出什么花样吧!他们会把你搞得走投无路。”利斯贝德扶起奥唐瑟,热烈地拥抱她。
“我亲爱的奥唐瑟,拿定主意!”她附着她的耳朵说。男爵夫人感到自己出了气,激动地拥抱着她的贝姨。全家围在父亲身边都一声不吭;聪明的父亲当然也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他的额角上,脸上青筋突起,明显地显示出狂怒,双眼血红,脸色青一块白一块。阿德莉娜赶忙跪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行行好吧!”
“你们都恨我!”男爵流露出一句良心的呼喊。我们对自己的错误全都心里有数。我们几乎总是以为受害者怀有报复的仇恨情感;而且尽管千方百计伪装掩饰,在突如其来的责罚中我们的舌头和脸色会招供,好比从前的罪犯落在刽子手的手里全会招供一样。
“我们的孩子最终也成了我们的仇敌!”他重新说出了供词。
“我的父亲……”维克托兰说。
“你打断了你父亲的话!……”男爵瞪着儿子怒吼一声。
“我的父亲,听我说,”维克托兰声音坚定而且清晰地说,这是一个清教徒式议员的声音。“我太清楚应当怎样尊敬您,我从不对您失去敬意,我永远是您最驯服,最听话的儿子。”所有出席过国会的人都熟悉这种会议斗争的惯用伎俩,用冗长的语句缓和对方的怒气,以便争取时间。
“我们根本不是您的敌人,”维克托兰说,“我同岳父克勒韦尔闹翻,为的是赎回沃维内的六万法郎的借据,当然啦,这笔钱是在玛内夫太太手里。噢!我丝毫没有埋怨您,父亲,”他见男爵做个手势,便补充了一句:“我只想接着贝姨的话插一句,并提请您注意,如果说我对您的盲目忠诚是无限的,我的好父亲,可惜我们的财源是有限的。”
“又是钱!”多情的老头被这番理由驳倒了,跌坐在扶手椅里,“而这还是我儿子说的!我会还给您这笔钱的,阁下,”他说着站起来。他朝大门走去。
“埃克托尔!”这声呼喊把男爵叫了转来,他突然朝出于绝望用臂膊紧紧抱住他的妻子现出一张老泪纵横的脸。
“你别这样走呀……不要怒气冲冲地离开我们。我什么也没有说过你呀,我!”听见这悲壮的呼喊,孩子们都跪倒在父亲膝下。
“我们大家都爱你,”奥唐瑟说。像塑像一样一动不动的利斯贝德观察着这伙人,嘴角挂着傲慢的笑容。这时,于洛元帅走进了候见室,说话声音已经传来了。全家人都明白对他隐瞒这桩秘密的重要性,于是舞台场景便换了面目。两个孩子站了起来,每人都设法掩饰自己的情绪。玛里埃特在大门口同一个士兵发生了争执,那士兵急不可待,厨娘只得进客厅通报:“老爷,一个从阿尔及尔回来的军需兵一定要同您面谈。”
“让他等着。”
“老爷,”玛里埃特凑在主人耳朵边上说,“他要我悄悄告诉您,此事有关您的叔叔。”男爵打了一个哆嗦,他以为这两个月来偷偷向叔岳若安借用来还债据的钱送到了。他丢下一家人奔到候见室。他看到一个阿尔萨斯脸型的人。
“是‘于乐男爵’吗?”
“不错……”
“是老爷本人?”
“就是我。”军需兵一面对话一面从军帽夹里中掏出一封信,男爵急忙拆开念道:
“我的侄婿,我非但不能寄给你所需的十万法郎,而且如果你不采取有力措施救我,我的地位都无法维持。我们背后有一位神气活现的检察官,他好教训人,对我们的行政管理一派胡言。实在无法使这个找麻烦的家伙住口。要是陆军部听任黑衣法官支配,我死定了。我信任送信人,努力给他晋升一级,因为他为我们效过劳。别让我落在黑乌鸦们的手里!”这封信如一声晴天霹雳,男爵从中看出了今日还在阿尔及利亚政府文武两派之间进行的明争暗斗。应当立刻想出好的膏药敷在溃烂的疮疤上。他叫军需兵明天再来;在少不了给他说些晋级的许诺之后,他回进了客厅。
“你好,大哥,我得走了!”他对元帅说,“再见,孩子们,再见,我的好阿德莉娜。你怎么办呢,利斯贝德?”
“我吗,我要去替元帅管家;因为不论这个或那个,我都必须一辈子服侍你们。”
“在我没有再同你见面之前,你不要离开瓦莱里,”于洛在贝姨的耳朵边上说。“再见,奥唐瑟,我的小淘气鬼,尽量理智一点。我有非常紧要的公事,你的夫妻和好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吧。这事你想一想,我的小猫咪,”他拥抱着她说。他显然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妻子和儿女,这使他们心中十分担忧。
“利斯贝德,”男爵夫人说,“应当了解一下埃克托尔出了什么事,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慌张;你再在那女人家呆两三天吧;他对她是无话不谈的,我们就可以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大惊失色。请放心,我们会安排你同元帅的婚事,因为这是十分必要的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今天早上表现出的勇气,”奥唐瑟拥抱着利斯贝德说。
“你为我们可怜的母亲出了一口恶气。”维克托兰说。元帅惊讶地看着这些对利斯贝德的亲热举动,而她却把这一幕回去向瓦莱里报告了。这一节描写使纯洁无邪的人猜想到玛内夫太太之流对于家庭产生的种种祸害,以及她们用什么手段去伤害表面上与她们毫不相干的可怜的贤德女子。如果联想到把这些纠纷带进社会的上层,靠近宝座,看到君王为他们的情妇付出多大的代价,人们也就估计得出君王们以身作则和持家有方时能给予人民多少恩惠了。在巴黎,每个政府的部里是不准妇女入内的一座小城市;但在那些地方飞短流长,尔虞我诈,就同充斥着女人一样。
经过了三年,玛内夫先生的地位是亮明了,真相大白了,各个科室里都在互相打探:“玛内夫先生会不会成为科凯先生的接班人?”完全就像人们在议会里纷纷议论:“年俸法案通得过还是通不过?”大家留意着人事处的任何细小动静,仔细推敲着于洛男爵局里的一切。精明的参议已经物色了一个为玛内夫晋级出力的替死鬼,这是一个很能办事的人,告诉他说,如果他肯帮玛内夫做工作,将来一定是接班人,因为玛内夫行将就木了。这个职员也就暗中参与为玛内夫出力的活动。于洛穿过了等满人的召见厅,看见了脸色苍白的玛内夫缩在一角,于是他第一个召见玛内夫。
“你有什么事求我,亲爱的朋友?”男爵隐藏起不安问道。
“局长阁下,办公室里的人都在嘲笑我,因为人事处长今天因病告假,他要出门一个月左右。等上一个月,大家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您让我的敌人取笑我,鼓给人敲一边足够了,同时敲两边,局长阁下,鼓要敲破的。”
“我亲爱的玛内夫,要达到目的必须要有十二万分的耐心。你即使可以升任科长,至少也要在两个月以后。我自己也在巩固地位的时候,怎么能请求一次会引起丑闻的晋级呢?”
“如果您跳槽了,我永远也当不成科长。”玛内夫先生冷冷地说,“您设法把我任命了吧,这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
“那么说,我应当为你牺牲自己?”男爵问。
“要不然,我对您真是大失所望。”
“你是太玛内夫脾气了,玛内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