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毅夫
闽都先贤严复译述的《天演论》是我最为倾心的学术著作之一。
多年以前,我曾发表《〈天演论〉:从赫胥黎、严复到鲁迅》(1990,收拙著《鲁迅与新思潮》,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9月版)、《〈天演论〉思辨录》(1996,收拙著《中国文化与闽台社会》,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7年4月版)和《〈天演论〉札记》(1998,收拙著《闽台历史社会与民俗文化》,厦门,鹭江出版社2000年8月版)等研究《天演论》的论文。
多年以后,我作为老年学者检讨旧论,知其虽有可以持论不移的部分,亦有应当自我批评的问题。我愿不断追求学术进步。
我们知道,《天演论》是严复以“意译”和随文附加按语(“复案”)之法、据英人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一书译述的。因此,鲁迅尝谓:“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的,的确与众不同。”
实际上,严译《天演论》包含了严复的智慧和学识,是严复的译著,亦是严复的论著。
作为译著,《天演论》完整地介绍了赫胥黎原著的要义。
我曾概括赫胥黎原著的要义:
赫胥黎在书中描述了世界进化的三种模式:宇宙过程、园艺过程和伦理过程。按照赫胥黎的解释,宇宙过程指“在自然状态中引起物种进化的过程”,其“倾向是调整植物生命类型以适应现时的条件”;园艺过程指“在人为状态中引起变种进化的过程”,其“倾向是调整条件以满足园丁所希望培养的生命类型的需要”。质言之,日晒霜冻,风蚀虫啄,草木因“天工”存绝有别,是宇宙过程;温室育秧,棚架扶藤,瓜果缘“人事”硕大有加,是园艺过程。这“物种进化”和“变种进化”都是达尔文阐述过的内容,属于生物进化论的范畴。至于“伦理过程”,则是一个“情感的进化”与“社会结合的逐渐强化”同步的过程。赫胥黎解释说,人具有一种天赋的“自我肯定”的倾向(“简单说来,就是只愿望做他们所喜欢的工作,而丝毫不去考虑他们所在的社会的福利”),这种倾向的力量是“在与外界自然状态的斗争中取胜的基本条件之一,但是如果任其在内部自由发展,也就成了破坏社会的必然因素”。因此,赫胥黎主张借助人的“情感”即人际关系上的“同情心”来实行“自我约束”、强化社会结合。在这个意义上,赫胥黎称“自我约束”为“伦理过程的要素”,称“同情心”为“社会的看守人”,并且同意将伦理过程表述为“我们从利己到献身的进步过程”。
并且认定:
严复在《天演论》里将赫胥黎描述和论述的宇宙过程、园艺过程和伦理过程分别译为“天行”、“人治”和“治化”,并且基本准确地译述了赫胥黎就宇宙过程(天行)、园艺过程(人治)和伦理过程(治化)阐述的主要观点,略谓:“天行人治,常相毁而不相成固矣。然人治之所以有功,即在反此天行之故。何以明之?天行者以物竞为功,而人治则以使物不竞为的;天行者倡其化物之机,设为已然之境,物各争存,宜者自立。且由是而立者强,强皆昌;不立者弱,弱乃灭亡。皆悬至信之格,而听万类之自己。至于人治则不然,立其所祈向之物,尽吾力焉为致所宜,以辅相匡翼之,俾克自存,以可久可大也”;又谓:“刑章国宪,未必惧也,而斤斤然以乡里月旦为情,美恶毁誉,至无定也,而礼俗既成之后,则通国不敢畔其范围。人宁受饥寒之苦,不忍舍生。而愧情中兴,其计短者至于自杀。凡此皆感通之机,人所甚异于禽兽者也。感通之机神,斯群之道立矣……人心常德,皆本之能相感通而后有,于是是心之中,常有物焉以为之宰,字曰天良。天良者,保群之主,所以制自营之私,不使过用使败群者也。”
宇宙过程(“天行”)之说所讲述的“物种进化”和园艺过程(“人治”)之说所讲述的“变种进化”都是达尔文阐释过的内容,属于生物进化论的范畴。至于伦理过程(“治化”)之说,则是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的基本理论,它包括两个观点:加强社会结合(“合群”或“保群”);用情感(“天良”或“感通”)来强化社会结合。
《天演论》作为严复的译著,确实符合“赫胥黎氏之指趣,得严子乃益明”的评价。
《天演论》作为严复的论著,主要是透过书中随文附加的按语(“复案”)来阐述严复的意见,引述其他学人如古人班固(“班孟坚曰:不能(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西人斯宾塞(“太平公例曰:人得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斯宾塞《群谊》一篇,为释是例而作也”)的相关言论。
我在旧论里将《天演论》仅仅作为译著来评估,得出了不当的判断:
作为翻译家,严复不愿“直译”,也不满足于通过“意译”来表达对赫胥黎原著的理解,他还要痛快淋漓地发表对赫胥黎原著的见解;当严复如此这般,可怜的赫胥黎已先“于乙未夏化去”(按:乙未为1895年),他再不能说些什么了。“伦理过程”之说(这正是“赫胥黎氏之指趣”)因了严复的译述,在中国行将不远矣。
这是应当自我检讨、自我批评的。
严译《天演论》介绍了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的要义,也介绍了严复本人及其他学人的相关意见,是一部内容宏富的学术著作。近代中国思想界从中得到的是“怵焉知变”的危机感、“自强保种”的使命感、“合群”即强化社会结合的责任感、对“众人目光心力所趋注者”即共同目标的认同感、“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德感……
危机感、使命感、责任感、认同感、道德感等都属于情感。
鲁迅曾以“沙聚之邦”和“一盘散沙”来描述近代中国在社会结合方面的问题。
严译《天演论》所介绍的赫胥黎关于用情感来强化社会结合的理论,以及近代中国思想界从中获得的危机感、使命感、责任感、道德感等乃是强化社会结合的凝聚力,完全切合于近代中国在社会结合方面的问题。
1996年,我在《〈天演论〉思辨录》一文指出:
《天演论》问世后的100年里,“情感”乃是100年谈论不完的话题。在五四时期,凡是正面宣扬“爱的哲学”和情感力量的作品如冰心等人的作品,正面揭露人际隔膜和情感危机的作品中如叶圣陶的《隔膜》、鲁迅有关“围观”场面的众多作品,都成了名篇,都拥有很多的读者。在今天,人们经常谈论和呼吁的“爱心”、“正义感”、“责任感”、“使命感”、“荣誉感”等,也正是“情感”!今日的中国,已有充分必要条件来治理社会,用高尚的情感来强化社会结合。
这是我自以为应当持论不移的部分,谨以此作为本文的结语。
〔作者简介〕汪毅夫,台盟中央常务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