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闽都文化与中国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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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福建船政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开先”意义

卢美松

中国近代史以林则徐领导的禁烟运动而翻开了新页。鸦片战争失败,随之而来的是中华民族不尽的屈辱,其间有清政府与列强签订的诸多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丧师失地,败绩连连,民穷财尽,兵连祸结,导致中国历史上数千年之“大变故”。当此国家危亡、民生凋敝之际,一些志士仁人奋起“救亡图存”,探寻救国之路,或为富国强兵而举办洋务,或为唤醒民众而兴学办报,或为改革朝政而倡导变法。其中颇为著名且影响深远的就是福建船政的创办,由此大开近代中国许多风气之先。

创办福建船政是由近代著名政治家左宗棠率先提出,而由沈葆桢全力实施的。他们都不愧为具有远见卓识兼力行精神的政治家。他们又都与林则徐有着特殊关系,受其深刻影响。左宗棠早在1850年1月,受到林则徐接见,二人“湘江夜话”,深入交流,左宗棠从此认识到东南海防与西北塞防的重要性,在闽浙总督任上遂有举办福建船政的倡议;沈葆桢作为林氏外甥、女婿,接受“经世致用”之学,为“闻望素著,熟悉洋情之大员”,他忠心为国,勉力创办船政,引进西方新式教育和科学技术人员,制造船舰,组建新式水师,船政因此成为中国最先建立的近代大工业,被誉为中国近代海军的摇篮,现代科学技术的发祥地。

船政有幸,因为创办者都是具有爱国热忱和担当精神的政治家和实干家。左宗棠奏请创办福建船政,旨在富国强兵,加强东南海防。他指出:“船政关系海防根底,断不容不慎择其人。”因此他力荐沈葆桢主其事。沈葆桢实心主持船政事业,迅速取得成效。如他在为船政衙门亲撰的楹联中所宣示的:“以一篑为始基,自古天下无难事;致九译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沈葆桢深知,福建船政创始之艰难,决心以创新之法造就一代“圣人”。这就是船政创办之初设定的远大目标和实现这一目标的崭新途径。

由上可见,船政在创办伊始就决定了它在全国起着“开风气之先”的历史作用。他们排除万难,为中国水师的现代化建设奠定基础。沈葆桢以引进国外新鲜知识和先进技术为途径,培养造就中国新一代创业和治军的优秀人才。福建船政创办的历程也是艰苦卓绝的。沈葆桢深知,他所创办的船政事业是前无古人的,具有创始先导的意义,必须一步一步地扎实进行;同时他也认为,作为新创设的机构,首要的是培育人才,所以他一再强调:“船政根本,在于学堂。”果然,在他的精心领导和规划下,船政实现的最大成就就在于培养出大批的杰出人才。

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曾讲过:“闽开风气之先”,又说“闽堂是开山之祖”。闽中不仅造船开了全国先河,而且学堂教育也开了全国的先河。沈葆桢具有远大目光与超卓见识,建设近代化大型造船厂,使马尾成为近代中国最早对外开放和引进西学西术的窗口。船政学堂的毕业生和留学生,已经可以独立承担起船舰的设计、制造工作,掌握了驾驶技术,并且培养出各方面的专业技术人才。正如船政局德国籍副监督德克碑所赞许的:“中华多好手,制作驾驶,均可放手自为。”这些“好手”遂成为近代中国许多领域的领军人物和创始先驱。

船政创办所具有的开先意义,不仅体现在左宗棠、沈葆桢等创办者所设定的长远目标上,更重要的是体现在他们所采取的措施中。船政创办者们首先注意到海防的重要性以及东南海防的特别意义。他们放眼长远,力主加强中国海防。“闽之船政也,原为天下海防之计。”左宗棠提出:“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师不可;欲整理水师,非设局监造轮船不可。”即是从保卫海防角度强调设局造船。沈葆桢也认为“船政为海防第一关键”,“船政为海防水师根本”。他注意引进西学、引进外籍教师和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同时保持国家主权和管理的主动权。他们为此强调创办船政的主权问题。沈葆桢反复强调,船政管理必须“权操自我”。他认为:“船政为中国工程,中国有大臣主之”,反对法国领事官企图“任意把持”。而让洋员、洋匠“遵我约束,供我指挥”。这是在开放形势下,引进技术与人才中必须坚持的重要原则,也是沈葆桢在新形势下开创新事业所坚持的重要理念。沈葆桢的创新原则具有现实意义,他的主权意识更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它向人们昭示,在近代乃至现代的对外交往与文化交流中,必须始终坚持主权原则,才能保证政治的主动性与建设的实效性。在教育领域保持主权,可以让开放的教育为我所用;引进西学为强兵与固防服务,为革新教育与培养新型人才。

引进西学培养专业技术人才是福建近代开风气之先的重大举措。众所周知,中国以往的传统教育主要在科举教育,旨在培养治国安邦的政治人才。沈葆桢则不同,他着眼于培养精通中西学问,能从事各种实学、实业和整军经武的经济人才。他强调,船政“不重在造,而重在学”。因此从培养目标而言,也是开风气之先,前无古人的。船政学堂率先引进西方自然科学教材,如地理、天文、物理、化学、数学、测量、绘图等等,同时引进西方教师和某些先进的教育制度,打破千古科举教育先例,开启近代科学教育先河。由于他的弘毅与坚忍,船政学堂得以兴办,并且迅速取得成效。继之而起的有北洋水师学堂、烟台水师学堂、江南水师学堂、黄埔水师学堂、湖北水师学堂等,皆效仿船政学堂,或由船政毕业生任学校领导、教员。因此李鸿章称“闽堂是开山之祖”,并将船政办学模式概括为“入堂、上船、出洋”六字,以此造就人才。

船政学堂开设许多新式课程,学生们刻苦攻读,迅速掌握科学知识,运用于船舶的制造,因此,许多新式人才和新兴行业从这里衍生出来。如机械制造、矿山开采、矿产冶炼、枪炮生产、电力应用、电报通信、化学工业、飞机鱼雷制造等等,都从造船工业的母体中分析而出。因此可以说,福建船政的教育与制造驾驶相结合的形式,开拓了中国近代产业发展和工业化的道路,开创了现代教育的先声。沈葆桢改革教育制度与方法,不仅理论联系实际,而且“开门”办学,采取派出留学生的办法,到欧美国家去学习、实践,“深究其造船之方,及其推陈出新之理”,以求掌握最新知识和先进的技术。如其所愿,派出的107名留学生,大多学有所成,业有所就,培养出优秀的科学家、思想家、外交家、教育家、翻译家、政治家与海军将领等等,对推动中国社会经济的现代化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在思想理论和建设实践上推动中国全面现代化的先驱人物。

再就船政的舰船制造而言,一方面引进西方科学技术和科技人员,另一方面努力培养并督促本国学生,勤奋学习,发挥聪明才智,尽快掌握制造船舰的全面技术。船政学堂加大学生学习外文和外国教材的教学力度,让学生尽快掌握造船以及与之相关(如绘图、铸造、安装等)的各种技术技能。学堂实行课堂教学与实践操作相结合的现代教学方法,让学生一边学习书本知识,掌握技术,一边参加设计、生产制造以及下水试驾试航等活动。如魏瀚、郑清廉、吴德章、陈兆翱、李寿田、杨廉臣等学生“自出洋艺成回华”,即派充代替洋员之任,历制多船,“均能精益求精,创中华未有之奇”。竟至可以制造出与西方同样先进的军舰,成为中国造船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沈葆桢认为“成材必亲试之风涛”。船政学堂实习课程安排占学习时间的20%~30%,还设练船学堂,组织学生上船训练。后学堂学生“既习天文、地舆、算法,就船教练,俾试风涛”。这样,在很短的时间内(合同时间为5年),船政学生就能全面掌握船舶设计制造技术与驾驶航行技术。船政学生终“能以西法提举船务”,“能兼众长,能胜巨任”。沈葆桢主政的8年中,培养出大批人才,独立自主地主持船舰的设计、制造,共造军舰11艘、商轮4艘;驾船出海训练,进行海岛调查、水文测量等;进而组建船政舰队和船政(福建)水师。闽局轮船水师,是最早成军的轮船水师,以福建水师提督李成谋为“轮船统领”。船政水师是按新法造船、新式练兵的水师,是近代中国海军的雏形和先驱,被誉为“中国海防设军之始,亦即海军铸才之基”。这样的培养方式与成效在中国历史上也是未有先例的。

福建船政造船厂的创办与发展,在中国造船史上也是史无前例的。通过多年建设,它成为当时远东最大的造船厂,独立建造出各种船舰,由仿制到创制,由木壳船到当时先进的铁胁船与铁甲船。造船厂拥有配套的造船机构、造船设备,功能齐全,设施完善,这在当时的中国也是最先进的。福建船政从1866年创办到1907年停办,经历41年间,尽管路途坎坷,还是先后共建造了各类船舰41艘,这也是其他同类船厂难于比拟的。另外,对于船政造船企业的经营和管理,沈葆桢也制定了一系列规章制度,力图加强管理,解决经费问题,提高造船的效率和质量。他以高薪聘请英、法教员和技术人员,着有成效者给予重奖,以此刺激他们的工作积极性,提高工作效率。福建船政在造船生产和企业经营管理方面也创造了近代的第一先例。

福建船政在水师组建与近代海军建设方面也开启了全国的先河。大家知道,中国水师的出现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但在冷兵器时代,因为武器装备和作战方式没有太多变化,所以基本上都是延续古老的传统。到了近代,古老水师遇上西方殖民者的坚船利炮屡屡吃亏。有鉴于此,沈葆桢不仅在船政创办后倾力于船舰与大炮的制造,而且一再呼吁朝廷支持他购买和自造钢铁舰船,以便装备水师,增强海防力量。同时,他也大力培养船舰驾驶人才,培养船舰上的将帅、技师,训练水手和水兵。结果证明,福建船政在近代海军人才的培养造就方面,是取得很大成效的,其对近代新式海军的组建和训练也是卓有成效的。闽局轮船水师组建后,即开展巡海活动,结束了历朝木帆船旧式水师近岸巡哨的历史,以新舰巡防海域。他们不但实行闽台巡海月操制度,而且长期开展跨省巡海活动。中国近代海军的创建,由此揭开序幕。历史发展的逻辑,总是与封建统治者们的愿望相反。待到他们也认识到“率由旧章”的统治已经混不下去,也想进行某些补苴罅漏的“改革”的时候,实际上为时已晚,大势已去。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林旭等智者们真诚地希望并竭力“补天”,也为统治者所不容,他们为此而抱恨终天。慧者却从中悟出,封建末世已无药可医,唯有革命一途。那些怀抱“经世致用”大学问的命世之英们,实力推行改革,企望走“富国强兵”之路,以挽救国家的危亡。他们从改革教学与崇尚实学、推行实务入手,大胆地进行改革尝试。其结果,造就的却不是封建统治的卫道士,而是专制政治的批判家,甚至是掘墓人。这从船政学堂培养出的杰出人才的经历与作为中可以看出,如严复、陈季同、萨镇冰、黄钟瑛等人。

福建船政设局造船,设堂育才,整师练兵,为近代中国开启一代新风。闽人由此增长知识,扩大视野,开通脑筋。此后,闽地逐步由开埠初之“欧风美雨的濡染”,一变而为“西学东渐”的灌输。聪颖勤奋的福建子弟,被塑造为文化精英,成了传播世界当代先进科技、文化、教育的前驱,成为开辟中国现代工业与各种实业的先锋。学贯中西的福建人,从中西文化交融与制度对比中,认识到清王朝专制制度的落后、封闭和固陋,因而发出改革、变法的强烈呼声。他们不仅成为沟通中西文化的使者,而且进而成为呼唤社会变革的先锋。他们不愧为先知先觉的命世之英,在沉睡的中国社会背景下,发挥了“叫旦之鸡”(严复语)的作用。

船政举办41年,屡经风雨,路途坎坷,发出经暂的声光,并未对中国社会发挥多少“振衰起疲”的作用,相反,却由于它的迅速衰亡,印证末世封建王朝病入膏肓、不可救药的前景。这是封建制度必然灭亡的表征。福建船政的创办,是仁人志士力图挽救清王朝危亡的最后努力,它的衰亡,也是清王朝灭亡的先声。果然,船政停办仅过4年,清王朝就在辛亥革命的号角声中轰然倒塌。而埋葬这一最后王朝的许多忠勇之士,恰恰又是刚刚崛起的新一代福建人。他们正是从船政先辈们中受到教育、得到启示的。

辛亥革命中,许多福建人特别是福州人表现得尤为激烈和突出,就算由于他们痛切感受到清王朝的昏庸腐败与执政者的颟顸无能。闽人所受伤痛与刺激最深,故反清的情绪与决心尤烈。同时这也受赐予闽中最先开通风气,志士们认识世界大势,又多受如福州蒙学堂与其他新式学堂的革命教育与思想濡染,共同树立“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职志,不惜牺牲个人与家庭的幸福,而慷慨赴义,拼死斗争。辛亥革命的成功,是志士们的戮力同心、英勇奋斗的结果,也是封建王朝腐朽没落的必然结局。闽人的作为表明:他们不仅开学习风气之先,开创业风气之先,而且开革命行动之先。

〔作者简介〕卢美松,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长,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