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湘西系列作品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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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流泪的红蜡烛

一切万物由因缘所生,故皆会变迁。

佛教经典《首楞严经》

甄业成从县里开完表彰大会,回到家里将大红奖状贴在了房里。母亲见了十分高兴。慈祥的老人笑着对儿子说:“业成,你工作干出了成绩,现在也该成个家吧。你在外找了对象没?”

“我还没找对象。”

“你该找了,我一人在家很孤单,你找了媳妇,让她跟我住在家里也有个伴儿。”

母亲这番话说动了甄业成的心。甄业成有个姐姐,早几年就出嫁到了外村,现在剩母亲一人在家,生活确实不方便。甄业成于是答应母亲,决定尽快找个媳妇成亲。

第二天,恰逢马合口乡赶场,甄业成下决心自己到场上去看看,若发现有称心的姑娘,就好请媒人讲。

那马合口是个十分热闹的墟场,每逢三六九日子,周边几十里地方的男女老幼都会到这场上来进行买卖交易。墟场临近一条河,河边有条独木桥横跨两岸,往北岸的河沿上有座吊脚楼,甄业成来到场上,就钻进了吊脚楼上,站在这里望那桥上的行人,一个个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抱定主意,今日专门看人,熟人都邀他不动。

在那吊脚楼上站着,也不知望了多久,川流不息的行人从桥上走过来又走过去,那中间也不乏有花枝招展的姑娘,但他却一个也没看顺眼,这些女子,好象不是胖了就是瘦了,不是高了,就是矮了,不是有疤痕就是有雀斑,样子丑了提不起他的兴趣。好不容易看到中午,呵,那边又走来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白衬衣,里面现出红花领,下着一条兰士林布裤子,一双绣花的新布鞋,布鞋的针脚纳出了白边。她的个头不高不矮,一头披发黝黑光亮,脸上生得秀秀气气,皮肤白嫩如笋,仿佛与画中的美人儿没有区别。甄业成这一眼就看上了。他想,我要找就只这个了,前面看的好多都没满意。眼看那姑娘走上桥头,他便象侦探似的盯着,她走到那里,他就跟在那里。姑娘是什么地方人他也不清楚,他心里只估计着,马合口朝下去的路只有几条,姑娘往官地坪去,是他家乡的方向,最好打听;姑娘往麦地坪去,那里他有亲戚,也好打听;姑娘往桑植城分向去,他也打算跟到走。他这样盘算着心里劲足得很,兴趣非常浓。

约莫到场上磨蹭了几小时,到下午四点钟左右,这位女子开始朝官地坪方向走去了。甄业成心头一喜:这是朝他家乡的方向呀,就仍隔了几丈远跟着走,外表仍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姑娘走快,他就走快,姑娘走慢,他就走慢。一走走到了一条叉路口,这里距他家已不远,那姑娘便往王家峪走去,甄业成这才明白,原来是王家峪的人。且看她往哪一家去,他又跟着走了一段,一会儿,姑娘进了一栋木房屋,甄业成一喜,乐了,那姑娘家旁边的房子就是一位小学同学的家里,他遂走到那位同学家,与那位老同学寒喧起来,正说话的时候,想不到那女子竟端着茶盘送了一冷一热两杯茶过来,请甄业成喝茶。甄业成一时激动不已,口里连说:“谢谢,谢谢。”就把两杯茶都喝了。一面喝一面还在想,那女人一定也有意,她或许早就看到我跟踪了。待那女子走后,他便向老同学道:“倒茶的女孩是你亲么?”

“是我哥的女儿。”

“啊,是你的亲侄女啰?”

“是呀,我哥不在了,就她和母亲娘俩。”

甄业成问到这里就心里有数了。他当下与老同学又扯了些别的白话,晚上就在老同学那里住宿了。

第二天,甄业成回到家就对母亲说:“妈,我昨天找到了一个好姑娘。”

“是谁!”妈惊喜地问。

“是王家峪我一老同学的侄女。”甄业成说着,就把怎样发现那女子的经过说了一遍。

母亲被他的叙说逗乐了,她接着问:“你跟了那女的半天,还不知人家放了人没有?”

“这我就没好问了。”

“她要是没放,我就跟你舅舅讲一下,他和王家峪人都很熟,要他帮你讲来。”

“就不晓得那女的干不?”

“她不是跟你倒过茶吗?那女儿必定有心。”母亲分析道。

“那就试试吧!”甄业成说。

母亲于是到娘家与孩子的大舅一说,大舅听了说:“那女的我晓得,人才就盖了,一个村就数她漂亮。她现在是官地坪区的营业员,还是国家上的人。”

“还没放人家吧?”

“还没有。”

“那就把他讲来,你去通话试试!”

两人说到这里,甄业成的小外婆忽然插言道:“你们说的那个女儿,我就讲得直,她那个脾气和业成搞不来,业成又本份,她不要气死他?别的我不说,有次我在马合口就亲眼看见过,她和她娘吵嘴,竟然拿起菜刀要杀娘,你说,这样的女子业成敢要吗?”

“她的脾气是特骄,从小个性就强,一村的人都晓得。”大舅又道:“这样吧,我看你回去再跟业成商量一下,若业成自个愿意,我就跟他讲。”

母亲遂又踅回与儿子商议。利与弊都摆在面前;姑娘人才样貌都好,就是个性太强。怕的以后生活在一起难以相处,母亲为此也犹豫不决,要儿子自拿主意。甄业成却早已独观莲花,只见姑娘颜色照人,心里一见钟情,也不考虑其它。只是说:“女儿娇个性强是常情,长大懂事了,就不会吵闹的。”母亲同意他的选择,于是又到娘家一说,大舅便出面到女方家通了气。也是姻缘天撮合,那姑娘对甄业成也是一见钟情,双方一说,一拍即合,第二天,姑娘竟大大方方主动到了甄家,把甄业成的母亲喜得乐开了怀。甄业成与那姑娘你来我去就在这假期热恋了一阵。

到开学之后,俩人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双双一起就到乡里办了结婚证。接着在甄业成新调动去的白石乡双狮坪小学举办了一个简扑婚礼,请10多个老师吃了喜糖和花生。晚上,在两根红蜡烛的映照下,由大家闹了新房,婚姻大事就算到此完成。

婚后,甄业成俩口子也甜甜蜜蜜地过了一段日子,但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俩人便第一次吵了嘴。

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甄业成星期六上完课后向老家走去。到村里经一家邻居门前过路时,忽闻那屋里有人在痛苦的呻咽。他仔细一听,听出是村民甄汝玉的声音。甄业成便敲门问道:“叔娘,汝玉叔怎么了?害病了吗?”

“是呀,他快病倒半月了,饭也吃不下。”汝玉的妻子开门让他进来。

甄业成走到病床前一看,只见甄汝玉面色苍白消瘦,他一面呻咽,一面还不时咳嗽吐痰,那地板上的痰迹中,还夹有血丝。

“这病不轻哩,恐怕是痨病。”甄业成看了看,很同情地对汝玉妻子说:“叔娘,得赶快把他送医院去救治。”

“没有钱呀,家里连买油盐的钱都拿不出。”汝玉妻唉声叹气道:“我找了许多人借钱也没借着,哪能住得起院。”

“救人要紧!叔娘,你快叫个人来,我们一起送他入院吧。我这里有40元钱先给你。”甄业成说着,就将刚从储蓄所取的40元全年存款全部掏出来,递给了汝玉妻。

“唉呀,那太感谢了,我们日后一定还你!”汝玉妻接过钱,非常感激地说。

接着,汝玉妻叫了一个后生来,甄业成即和那位小伙一起,用竹杠做了一个担架,将病人抬到了乡医院。待把病人治疗的手续都办妥后,甄业成才又匆匆往家中走去。

当日天黑了好久,甄业成才回到家里。妻子见他回来即问:“今日怎么弄天黑了才回?”

“做好事去了,被耽误啦!”甄业成很老实地说。

“做什么好事?”

“我从汝玉叔门前过,见他病得厉害,就帮忙把他送到了医院去住院。”

“他哪来钱去住院?”

“我给了他40元。”

“什么,你给他这么多钱了?”妻子立刻变了脸大声吵道:“你有好多钱给人家,一月才10来元工资。”

“他家里人说会还的。”

“唉,还个屁,他家穷得那样子,能给你还帐?”

“就是不还也不要紧吗,算我们帮助贫困人家了,这也是做的件好事!”

“什么好事!你要这样大方做好事,我跟你吵个没完!”妻子说罢越来越气:“你这个家还要不要?不要了咱们就拉倒!”

“唉,我说你别起火,咱们有话好商量嘛……”甄业成耐心地说。

“商量个屁,你把钱给了人家,还商量啥?你个剁脑壳的,就只知道帮这个帮那个。—早先我就听人讲你是这样的入。”妻子开始骂起来了。

甄业成便赶紧不吱声了。他做好事妻子不理解,也说服不了妻子,俩人之间便渐渐有了感情的裂缝。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裂缝也越来越大了。

约莫又过了几月,那女人又歇斯底里发作吵了一架。那是一个夏日的晚饭后,夫妻俩抬着一担大粪去浇菜地,下一道田坎的时候,女的走前,男的在后,那扁担很滑,甄业成一手没撑住,一桶大粪滑向女的一方,屎尿一下泼在她的身上。女的瞬间就来火了:“你会死?粪桶都掌不住。”

“我没注意,对不起哟!”甄业成陪着笑脸。

“你到哪找野婆娘了,就这样分心?”女人一面骂,一面跑到溪沟洗那粪水,洗完又回家洗澡换了衣裳,然后跑出来又骂:“甄业成,我跟着你硬背了时!你个剁脑壳的,想必到外头野了野婆娘才这样花心!”

甄业成任她骂,不吱声。

女人骂上了劲,早上骂,中午骂,晚上还骂,一连骂了三天。同校的师生象看戏一样看这女人骂街。一个区公所的干部到学校办事,见她骂人就劝:“小谷子,难怪人家供销社也不要你上班了。你现在结婚也要收敛点,甄老师这样好脾气的人你哪去找?你这样骂,也不怕影响他的工作?”

女人脸一横气汹汹的又冲这位干部骂:“你是哪个强盗×的?不讨我骂不新鲜吗?你要管我家的闲事,我骂甄业成,他把我搞伤心了,我要咒他几天!”

那位干部气得直哆嗦,捂着耳朵赶紧走了。

甄业成这才算领教了这女人的厉害,他强忍着性子不搭理她,女人事后还对人说:“喜得甄业成不还嘴;要还嘴的话,锄头打他没巴了。”

“自那次大闹之后,女的就撤泼没完没了。不久,女人怀了孕,脾气更加烦燥。一次,甄业成在学校指导女生排练演戏,女人跑来横加指责道:“好呀,你一天就和这些女儿鬼混难怪不回家呀!”

甄业成一再解释这是工作需要,要搞宣传演出,女人更醋劲大发,总是不听。

过了一年,女人生了孩子后,又常背着小孩到学校大吵大闹。这期间也不知道是谁故意挑泼,女方又老怀疑甄业成有外遇,天天吵着要离婚。甄业成苦口婆心解释也无用。没办法,他只好尽力躲开纠缠,想不离婚。女人却不依不饶。闹过半年之后,这一天下午,甄业成正在班上上课,女人又跑来叫道:“甄业成,你快出来!”

甄业成无可奈何走出来说:“有什么事?”

“走,我们去办离婚手续!”

“我要上课哩,去不成!”

“去不成也要去!”

女的说罢,将甄业成猛地一推,甄业成跄踉向前被推了几丈远,同学们这时都跑出教室大叫:“快看哪,甄老师搞师妈不赢!师妈推她象推拖拉机的!”甄业成又气又恼,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脾气硬是搞不好。”

“就是要搞不好哩!你不离就莫想安宁!”.

甄业成伤心之极,他终于痛下决心:离!又过了几日,这一对结婚才三年的夫妻,就来到乡政府,最后办了离婚手续。

离婚之后的甄业成,身边虽没有了那烦心的的打搅和吵闹,然而那感情的创伤还是使他沉默了许久,有一段时期,他寡言少语,忧忧不乐,每到放学吃晚饭后,便一人在乡间的小道上踽踽地散步排遣苦恼。这一日是星期天,傍晚时分,他怀着苦恼的心情走回家乡的村里时,忽见那当了农民的甄才雁门外聚了许多人,其中还有人在嚎啕痛苦。甄业成走过去一噍,原来是甄才雁的父亲病死了。死者躺在一扇门板上,其家属子女在围着痛哭。

甄业成在人丛中默默看了许久,那死者痛苦的面容和家属的痛哭情景令他心里一阵颤动。瞬那间他忽然悟到:人间的生离死别是多么令人凄惨的事啊,而自已个人的苦恼与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一个人活着,为了人民大众的利益,就要帮他人多解忧愁,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这个意思吧。而这样的人生生活才有意义啊!想到这里,甄业成顿觉自己的苦恼消失了。他随即主动走过去劝甄才雁道:“才雁,你也别哭了。要赶快想办法把你父亲安葬了!”

甄才雁抹着眼泪说:“我父亲勤劳一生,现在病死了,咱家棺材都买不起,所以我很伤心。”

“走吧,你跟我到学校去,我那还有40元钱,你拿着买副棺材吧!”

“唉呀,这怎么行,你不用了?”

“我不要紧,还有用的!”

甄业成说罢,就领甄才雁连夜走10里路到学校,将自己又一年积存的40元钱全交给了他。甄才雁得此资助,连声感谢不已。第2天,他便用这笔钱买了副棺材,终于将父亲作了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