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学的时候,我在离家很远的镇上读书,借宿在镇上的远房亲戚家里。虽说是亲戚,但隔了枝隔了叶的,平时又不大走动,关系其实很疏远。是父亲送我去的,父亲背着玉米面、蚕豆等土产品,还带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父亲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让我叫一对中年夫妇“伯伯”与“伯母”。伯伯倒是挺高兴的,说自家孩子就应该住家里,让父亲只管放心回去。只是伯母,仿佛有些不高兴,一直闷在房里,不知在忙什么。我父亲回去,她也仅仅隔着门,送出一句话来:“走啦?”再没其他表示。
我就这样在亲戚家住下来。中午饭在学校吃,早晚饭搭在亲戚家。父亲每个月都会背着沉沉的米袋子,给亲戚家送米来。走时总要关照我,在人家家里住着,要眼勤手快。我记着父亲的话,努力做一个眼勤手快的孩子,抢着帮他们扫地洗菜,甚至洗衣。但伯母,总是用防范的眼神瞅着我,不时地说几句。菜要多洗几遍知道吗?碗要小心放。别碰坏洗衣机,贵着呢。农村孩子,本来就自卑,她这样一来,我更加自卑,于是平常在他们家,我都敛声静气着。
亲戚家的屋旁,有条小河,河边很亲切地长着一些洋槐树。这是我们乡下最常见的树,看到它们,我会闻到家的味道。我喜欢去那里,倚着树看书,感觉自己是只快活的小鸟。洋槐树在五月里开花,花白,蕊黄,散发出甜蜜的气息。每个清晨和傍晚,我几乎都待在那里。
不记得是哪一天看到那个少年的了。五月的洋槐花开得正密,他穿一件红色毛线外套,推开一扇小木门,走了出来。他的手里端着药罐,土黄色,很沉的样子。他把药渣倒到小河边,空气中立即弥漫了浓浓的中草药味。少年有双细长的眼,眉宇间,含着淡的忧伤。他的肤色极白,像头顶上开着的槐树花。我抬眼看他时,他也正看着我,隔着十来米远的距离。天空安静。
这以后,便常常见面。小木门“吱呀”一声,他端着沉的药罐出来,红色毛衣,跳动在微凉的晨曦里。我知道,挨河边住着的,就是他家。白墙黛瓦,小门小院。亦知道,他家小院里,长着茂密的一丛蔷薇,我看到一朵一朵细嫩粉红的花,藏不住快乐似的,从院内探出头来,趴在院墙的墙头上笑。
一天,极意外地,他突然对着我,笑着“嗨”了声。我亦回他一个“嗨”。我们隔着不远的距离,相互看着笑,并没有聊什么,但我心里,却很高兴很明媚。
蔷薇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少年送我一枝蔷薇,上面缀满细密的花朵,粉红柔嫩,像年少的心。我找了一个玻璃瓶,把它插进水里面养,一屋子,都缠着香。伯母看看我,看看花,眼神怪怪的。到晚上,她终于旁敲侧击说,现在水费也涨了。又接着来一句,女孩子,心不要太野了。像心上突然被人生生剜了一刀似的,那个夜里,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苦求一个有宿舍的同学,情愿跟她挤一块睡,也不愿再寄居在亲戚家里。我几乎是以逃离的姿势离开亲戚家的,甚至没来得及与那条小河作别。那一树一树的洋槐花,在我不知晓的时节,落了。青春年少的记忆,成了苦涩。
转眼十来年过去了,我也早已大学毕业,在城里安了家。一日,我在商场购物,发觉总有目光在追着我,等我去找,又没有了。我疑惑不已,正准备走开,一个男人,突然微微笑着站到我跟前,问我,你是小艾吗?
他跟我说起那条小河,那些洋槐树。隔着十来年的光阴,我认出了他,他的皮肤不再白皙,但那双细长的眼睛依旧细长。
——我母亲那时病着,天天吃药,不久就走了。
——我去找过你,没找到。
——蔷薇花开的时候,我会给你留一枝最好的,以为哪一天,你会突然回来。
——后来那个地方,拆迁了。那条小河,也被填掉了。
他的话说到这里,止住。一时间,我们都没有了话,只是相互看着笑,像多年前那些微凉的清晨。
原来,所有的青春,都不会是一场留白,不管如何自卑,它也会如五月的槐花,开满枝头,在不知不觉中,绽出清新甜蜜的气息来。
我们没有问彼此现在的生活,那无关紧要。岁月原是一场一场的感恩,感谢生命里的相遇。我们分别时,亦没有给对方留地址,甚至连电话也不留。我想,有缘的,总会再相见。无缘的,纵使相逢也不识。
感悟心语
在那如歌的岁月,我们曾经怦然心动,我们也曾淡淡怅惘过,一切都是淳美而又心醉神迷,都是值得我们永远回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