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裁缝是上海人,下放到我们苏北乡下来时,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我没亲眼见到老裁缝从上海来,我有记忆的时候,老裁缝已在村子里住很久了。久得像我每天爬过的木头桥。木头桥搭在一条小河上面,东西流向的小河,把一个村庄,分成了河北与河南。
老裁缝的家,住在河北,我得爬过小桥去。他的家门口,总是扫得很干净,地上连一片草叶儿也没有。屋檐下,放一口废弃的大缸,缸里面,种着太阳花。一年四季,那些花仿佛都在开着,红红黄黄白白的,满满一大缸的颜色。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乡下,很特别了。这种特别,在我们小孩眼里看来,很神秘。
我们常聚在他的家门口跳格子(一种孩子玩的游戏),不时探头探脑往他屋内瞧。瞧见的景,永远是那样的:他系着蓝布围裙,脖子上晾根皮尺,坐在矮凳上,低头在缝衣裳。身影很清瘦。他旁边的案板上,放着剪刀,粉饼,直尺,裁剪好的布料,零碎的布头。阳光照着檐下的大缸,一缸的颜色,满得要流溢出来。时光好像被老裁缝的针线缝住了似的,温柔地静止着。老裁缝偶尔从那静止里,抬了头看看我们,目光缥缈。我们“咦呀”一声惊叫,小鸡样的,快速地散开去。
听大人们说过他的故事,原本有妻有儿的,却突然犯了事,坐了两年牢。妻子带着儿子,重嫁人了。他从牢里出来后,家回不去了,被遣送到这苏北乡下来。
我们怕他,怕得没来由的。我们不敢踏进他的屋子一步。但也有例外,一是大人领我们去裁衣。二是大人吩咐我们送东西给他。
腊月脚下,村人们得了空闲,各家的大人,找了零碎的票子,给孩子们扯上几尺棉布,做过年的新衣裳。老裁缝的小屋里,终日便挤满了人。大家热热闹闹地闲唠着,老裁缝静静听,并不插话。他不紧不慢地帮我们量尺寸,手指凉凉地滑过我们的脖颈。很异样的感觉。
有人跟他开玩笑,学了他的口吻,问:“阿拉要做媒啊?”他淡淡地回:“阿拉不要。”低了头,拿了粉饼在布料上做记号,“嚓嚓”,“嚓嚓”,布料上现出一道道粉色的线。空气中,弥漫着棉布的味道。
一些天后,衣裳做出来了。大人们捧手上感叹:“到底是裁缝做的,就是好。”他们所说的好,是指他做工的精致,哪怕是小孩的衣,连一个扣眼,他也绝不马虎着做。经他的手做出来的衣,有款有形,即使水洗过,也不变形。
夏秋季节,乡下瓜果蔬菜多。草垛上趴着大南瓜。矮树枝上,缠着一串一串紫扁豆。茅屋后,挂满丝瓜。大人们随手摘一只南瓜,扯一把扁豆,再摘几根丝瓜,放到篮子里,着我们给老裁缝送去。老裁缝接过东西,必往我们的空篮子里,放上几颗水果糖。一边伸手摸了我们的头,嘱咐:“回去替我谢谢你们家大人,他们太客气了。”一口的上海腔,很惹听。
老裁缝后来收了个女徒弟,一患小儿麻痹症的姑娘,外村人。这事很是让村人们喧哗了一阵子,因为老裁缝向来不收徒弟的,何况是个女徒弟,何况还拄着拐杖。但那姑娘很固执,天天守在老裁缝家门口。老裁缝破了规矩,答应了。
从此,我们看到的景,变了,老裁缝还系着蓝布围裙,脖子上晾根皮尺,但他的身边,多出一团亮丽,如檐下缸里的太阳花。那朵花,眉眼盈盈,唤他师傅,和他相挨着,穿针引线。他们偶尔低低说着什么,发出笑声来,他的笑声,她的笑声。一团的温馨。我们都有些惊讶,原来,老裁缝是会笑的。
上海来人找老裁缝,是秋末的事。那个时候,天空高远得一望无际。棉田里,尚有些迟开的棉花,零零碎碎地开着,一朵一朵地白,点缀在一片褐色之上。来人很年轻,他穿过一片棉田,很客气地询问老裁缝的家,声音极像老裁缝。村人们望着他的背影,很有预见地说:“这肯定是老裁缝的儿子,老裁缝怕是要回上海了。”
老裁缝却没走。只是比往常更沉默了,他依旧坐在矮凳上缝衣裳,系着蓝布围裙,脖子上晾根皮尺。他的女徒弟,守在一边,也沉默地干着活儿。时光宁静,却在那宁静里,让人望出忧愁来,总感觉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到底出事了,问题出在他的女徒弟身上。姑娘回家,对父母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她爱老裁缝,她要嫁给老裁缝。结果,老裁缝的家,被愤怒的姑娘家人,砸了个稀巴烂。姑娘很快被嫁了出去,听说出嫁时,哭声震天。
老裁缝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他于一个清晨,离开了村子。早起的人,看见他一个人沿着棉田小路,向着远处,越走越远。有人说他回了上海。有人说他去了南方。也有人说他跳了江。
当一个冬天过去,天开始晴暖了,土地开始苏醒了,村人们开始忙春耕。老裁缝住过的地方,一对老夫妻搬了进去。屋檐下的大缸里,不再长太阳花,而是长了一缸的葱,在春风里,很有风情地绿着。
感悟心语
人生仿佛如一场花开花落,无关永恒,只愿叶绿花繁后幽香与静美长存。
第四辑 种爱
这个世上因为有爱,才有了美好和温暖,才有了希望和依靠,人生才不觉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