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说道。“现在剩下来需要仔细思考的就是暴君本身了——他是怎样从一个民主式的人物演变成一个专制暴君的。一旦演变成后他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生活得如何。是痛苦还是幸福?”
“是的。”他说道。“这是唯一有待思考的问题了。”
“你知道。”我说道。“我还漏掉了什么?”
“什么?”
“依我看我们对欲望的种类和数目还区分得不够充分。由于这一点做得不够。我们现在做的调查也就不可能很彻底。”
“那现在不正是做这个的好时间吗?”他说道。
“完全正确。我们就来思考一下其中我想考察的那个方面吧。依我看在不必要的快乐和欲望中有一些是与法律作对的。而且它们可能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但是当它们受到法律和比较好的欲望的遏制。并且获得理性的支持时。在有些人的身上它们就完全被摆脱了。或者只剩下少数几个虚弱的留了下来。而在有些人身上则留下了许多较强的。”
“你指的是哪些呢?”他说道。
“我指的是。”我说道。“当心灵中的其余的——所有那些属于计算、驯服和心灵的主管部分——都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它们却醒来了的那些。而且这个兽性的狂野的部分在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之后。非常轻佻。它撵走了睡眠。想出去满足它的本性要求。你知道在这种状态下。它会什么事都敢做。仿佛是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一样。而且不知羞耻和检点。它甚至正如你所猜想的一样。敢与其母亲或任何人交媾——人、神、野兽。或者从事任何下流肮脏的勾当。而且他也无所不吃。一句话。它没有什么愚蠢下流的事做不出来。”
“你说得真是太对了。”他说道。
“但是另一方面。我想一个人在处于健康和节制的状况下。他只会在完成了下列事项之后才去上床:首先。他唤醒他的计算部分。与它进行充分的讨论和思考。达到一种理解。其次。他用下述方式填饱他的欲望部分。既不让它处于饥饿状态。又不让它太饱——目的是让它能好好地休息。不以自己的欢乐或疼痛来打扰最好的部分。让那个最好的部分纯洁而自在。单独地思考和探究它还不知道不清楚的某种东西。它可能是某种已经有过、现在存在。或将来可能存在的事物。最后。他用同样的方式安抚激动的部分。他不能带着激动的情绪睡觉。因为他曾生过它的气。当一个人使后两部分安静下来以后。于是使第三部分慎重思考——开始工作。而且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休息。你知道在这种状态下。他通常都是已经掌握了真理。而且在这个时候。在梦中他也不会出现与法律作对的情景。”
“我猜想。”他说道。“是这个样子。”
“嗯。我们已经偏离了主题了。关于这一点也说得太多了一点。我们现在要承认的就是下一点:肯定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些可怕的、野蛮的和非法的欲望。甚至在我们中某些看来非常有分寸的人身上也都有。而且这一点在睡梦中变得特别明显。现在你想一想我讲的是否有点道理。你是否同意我的说法?”
“我同意。”
“现在。我们来回忆一下我们曾赋予民主派的那种人的性格。可以想象得出。他从小的时候起就受一个吝啬的父亲的培养。那个吝啬的父亲只崇拜赚钱。而鄙视那些只是为了玩乐和出风头的非必要的欲望。是不是这样?”
“对。”
“而他一旦与充满了我们刚才所讲的那些欲望的比较老于世故的人交往。他就会开始沉湎于傲慢。而且出于对其父亲的吝啬的憎恨也会学那些人的样子。不过。因为他的天性比他的教唆者为好。于是在他被往两个相反的方向拉扯的时候。他停留在了两条道路的中间。如同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各取其一部分。过着一种既不吝啬又不与法律作对的生活。这就是一个从寡头派转变来的民主派。”
“这正是。”他说道。“人们过去和现在对这种人的看法。”
“那么。”我说道。“我们再设想一下。现在这个人老了。他又用自己的脾性培养出了自己的儿子。”
“我也是那么想。”
“再设想一下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那些事情同样又发生在了这个儿子的身上。他被往完全与法律敌对的方向拖。尽管那些教唆他的人说那是完全自由的。他父亲和他的其他亲戚支持中间性的欲望。而那些令人畏惧的巫师和暴君拥立者则支持相反的一边。当他们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控制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他们便想在他心中培植一种爱(一只长有巨大的翅膀能够飞行的雄蜂)。一个能对所有可以获得的资源进行利用的懒惰的欲望的主宰。这种人心中爱的不可能是别的。只可能是一只带刺的雄蜂的爱。你说对吗?”
“我猜想。”他说道。“再不能是别的了。”
“而其他的欲望——四处洋溢着香气、没药、皇冠、美酒以及这类社会所流行的各种欢乐——围着那只雄蜂嗡嗡地叫个不停。催促它成长。培养它。他们在它身上种植渴望的毒刺。现在它的心灵已被螫得狂乱。因而如果它在这个人身上发现了还有什么可以算得上是善良的看法或欲望。还有什么知道羞耻的东西。它就要消灭它们。把它们全部撵跑。直至把他身上的节制清洗干净。使他充满了外来的疯狂。”
“你对于暴君式的人物的起源。”他说道。“讲得真是太全面了。”
“是不是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说道。“爱情自古以来一直被称作专制的暴君?”
“很可能。”他说道。
“我的朋友。”我说道。“你说一个醉汉的头脑中是不是也有某种暴君式的性格?”
“是的。”他说道。
“而且。一个疯子和精神错乱的人总是希望不仅能控制人类。还想控制神。”
“完全如此。”他说道。
“你这个魔鬼。”我说道。“当一个人由于天性。或者由于他的生活。或者由于两者而变成了一个醉汉、色鬼和抑郁症患者的时候。就可以说他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暴君式的人物了。”
“那是绝对的。”
“看来。这也是这种人产生的途径。好。那么他又是怎样生活的呢?”
“正像那些演戏的人说的。”他说道。“这个也应该由你来告诉我啦。”
“我会要告诉你的。”我说道。“我猜想下一步在他们的生活当中就应该是盛宴、喜庆、舞会、名妓以及暴君乐于生活其间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了。同时它统领着心灵中的所有其他成分。”
“那是必然的。”他说道。
“此外。每天每夜还会萌生出许多可怕而又十分强烈的欲望。对吗?”
“它们的确是许多。”
“因而不管收入有多大。很快都可以用光。”
“当然。”
“所以接下来必然就是借债。以致败光他的地产。”
“然后又怎么样呢?”
“当所有这些都花光了以后。巢中孵出的一大群强烈的欲望必然就要发出嗷嗷待哺之声。那些仿佛被其他欲望。尤其是被爱本身所螫的人们能不勃然大怒并思考着谁有什么东西他们可以去掠夺的吗?”
“于是他们就必须从各种资源中去捞取他们的份额。否则他们就会处于极度痛苦之中。”
“是的。那是必然的。”
“于是。正如那些在他身上产生得晚一点的快乐战胜了早先的快乐。夺走了原属于它们的一切一样。他作为一个比较年轻一点的人就会公开宣布他应该获得比他的父亲多的财产。如果他把他自己的那一份花光了。他就会要去掠夺他父母的财产。对吗?”
“当然。”他说道。
“因而。如果父母不把他们的财产转让给他。他首先就会去偷盗他的父母和欺骗他的父母。对吗?”
“非常正确。”
“并且在他不能够偷或骗的时候。他就会强行抢夺。是吗?”
“我猜想是这样的。”他说道。
“而且。我的同志。如果老父和老母坚守他们的阵地。进行抵抗。他会善罢甘休。而不做出一些什么暴君式的举动来吗?”
“对于这种人的父母来说。”他说道。“我觉得他们不应心存任何指望。”
“不过。以宙斯的名义发誓。阿得曼托斯。你认为这种人会为了一个新近觅得的女友和不必要的小妾去殴打他的老父和老母吗?或者为了一个新近觅得的和不必要的花季娈童去殴打他的老友——他已不再年轻。而且是和他相处时间最长的朋友——而且如果他把他们带回家来的时候。他不会要他的父母做他们的奴隶吗?”
“是的。以宙斯的名义发誓。”他说道。“肯定会。”
“看来生养一个暴君式的儿子。”我说道。“是多么有福啊!”
“嗯。太有福了。”他说道。
“然后又怎么样呢?当他父亲的全部财产都被转到这种人的手上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已经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一大堆寻求快乐的欲望。他这时会不会又开始爬别人家的墙。或者在深夜别人外出时脱人外衣。而且再往下就是洗劫庙宇呢?在这一切行为中童年时他对高尚和卑鄙所持有的那些看法。对正义的看法都将被从禁锢中新释放出来的看法所控制。这些新的看法过去都是只在睡梦中才会被释放出来的东西。现在它们就像激情的贴身护卫涤荡着一切。当时他在法律和父亲的控制之下。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民主制度。但是当专制一旦被爱(激情)所建立起来。他过去在梦中都很少有的情况。现在清醒时就都不断地发生了。杀人、抢劫他样样敢干。而激情像生活在他心中的一位暴君驱使他无法无天。同时作为一个君主统领着它所控制的人。仿佛他就是一个城邦——去进行一切能为他和他周围的人创造财富的冒险——这些冒险的要求一部分来自外部的不良伙伴。另一部分则来自自身内部。是自身的不良性格所释放出来的。这就是这种人的生活。对吗?”
“肯定是这样。”他说道。
“而且。”我说道。“如果一个城邦里这种人很少。其余的大多数人又都行为检点、节制。那么如果某个地方发生战争的话。他们这些人就会移居国外给某个暴君当贴身护卫或保镖以赚取工资。而且如果他们生逢和平盛世。那么他们就只有留在城邦里做些坏事了。”
“你指的是什么坏事呢?”
“嗯。他们偷盗。破门入室。扒荷包。剥人衣服。抢劫庙宇。拐骗儿童。如果他们能说会道。他们就阿谀奉承。作伪证和收受贿赂。”
“如果这种人只是极少数的话。”他说道。“那么你所讲的这些就是小恶。”
“那是因为它们。”我说道。“与大事情相比是小的。而且对于一个城邦的堕落和不幸来说把这些所有的小恶加在一起肯定像俗话所说的。也还抵不上一个暴君的一天所为。不过当这种人和追随他们的人在城邦里变成了多数的时候。而且当他们意识到他们是多数的时候。那时他们加上人民的愚昧就会产生出暴君。他们当中那个心灵里装着一个最大的最极端的暴君的暴君。”
“你说得非常恰当。”他说道。“因为他将是最专横的。”
“如果他们愿意听从。那就没事。如果城邦不愿听从。那他就会如同他过去惩治他的父母那样。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会把他的新的伙伴带进来惩治他的祖国。供养和抚爱他的年迈的亲爱的母国——如克里特人所称呼的父国将成为他的奴隶。而且这也必然是这种人的欲望所期望的最终目的。”
“非常正确。”他说道。
“在这些人掌权之前。他们的私人生活是不是像这个样子:首先。他们交往的都是些随时准备为他们服务的阿谀逢迎他们的人。并把他们作为自己的伙伴。而当他们需要别人的什么东西时。他们可以卑躬屈膝。做出各种姿态。仿佛他们就是他的下人。但是一旦他们得手。他们马上就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的确如此。”他说道。
“所以。他们整个一生不曾有过任何朋友。不是当别人的主人。就是当别人的奴隶。暴君式的本性从来就不知道自由或真正的友谊的味道。”
“这是肯定的。”
“我们把这种人称作不忠之人没有错吧?”
“一点没错。”
“再说。如果我们先前关于什么是正义所达成的一致的看法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把他们称作非义之徒。对吗?”
“过去达成的一致看法肯定是正确的。”他说道。
“好。那么。”我说道。“我们现在就来对这个最坏的人作一个总结。可以这么说。他是一个我们曾经描述过的那种清醒的梦中人。是醒着时能干出睡梦中的那种事的人。”
“非常正确。”
“而且他是由一个天性最专横跋扈的人演变而来。同时又获得了君主权位的人。所以他在君主的位置上坐得越久。他就越像上面所讲的那种暴君。”
“那是必然的。”
格劳孔接过话题说道。
“那个变成了最坏的人的人。”我说道。“必然也会变成一个最不幸的人。而且他作为一个暴君的时间越长。他作为一个最不幸的人的时间也越长——按照真理的说法。对吗?不过。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
“不过。不管怎样。”他说道。“这是必然的。”
“至于相似性。”我说道。“属于专制制度下的人就像一个在专制制度统治下的城邦。而属于民主制度下的人则像一个在民主制度统治下的城邦。以此类推。对吗?”
“当然。”
“在美德与幸福方面。不同类型的个人与个人间的对比关系就同不同类型的城邦之间的对比关系一样。”
“当然。”
“在美德方面。一个专制暴君统治下的城邦与一个我们最初所描述的那种君主制(贤君)统治下的城邦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一切都是正好相反。”他说道。“一个是最好。一个是最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