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魏晋玄学对艺术和美学的影响
从艺术和美学方面来说,魏晋南北朝是一个艺术和美学自觉的时代。这时不仅产生了一批很有美学理论价值的着作,如曹丕的《典论·论文》,嵇康的《声无哀乐论》,陆机的《文赋》,顾恺之的《论画》、《魏晋胜流画赞》,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等,而且美学家也在这些着作中提出了一批着名的美学范畴和美学命题,如气、妙、神、风骨、隐秀、得意忘象、声无哀乐、传神写照、澄怀味象、气韵生动等,这一切无不是受魏晋玄学的影响所致。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魏晋南北朝的美学自觉就是在魏晋玄学的启发下发生的。
我国现代着名美学家宗白华曾对魏晋南北朝的艺术作过概括描述:“汉末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顾恺之和陆探微的画,戴逵和戴(颙)的雕塑,嵇康的广陵散(琴曲),曹植、阮籍、陶潜、谢灵运、鲍照、谢朓的诗,郦道元、杨衒之的写景文,云岗、龙门壮伟的造像,洛阳和南朝的闳丽的寺院,无不是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学艺术的根基与趋向。”“这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彩色的一个时代”,使人联想到西欧16世纪的“文艺复兴”,但不同于“文艺复兴”所表现的“浓郁的、华贵的、壮丽的”美,魏晋人“倾向简约玄澹,超然绝俗的哲学的美”。宗白华认为这主要是由于受到魏晋玄学的影响。魏晋时代“清谈”之风,魏晋玄学家提出的“得意忘象”理论(王弼)和“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嵇康)对魏晋南北朝的艺术和美学都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成为魏晋南北朝艺术和美学的灵魂。具体说来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魏晋玄学的“任自然”和魏晋时代“清谈”之风的影响下,对人物的品评由具体转为抽象,从实用、道德角度的审视转为超功利的审美的评价。
魏晋时代,士大夫中盛行人物品评之风。这时的人物品评已不再像东汉那样注重人物的经学造诣和道德品行,而是着重于人物的风姿、风采、风韵。南朝人刘义庆(403-444年)在他编撰的记述汉末至晋代士大夫言行、反映其审美情趣与审美风尚的散文集《世说新语》中,对人物的品评多用于诸如“谡谡如劲松下风”,“飘若游云,矫若惊龙”,“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等语言来形容。这样的人物品评显然是审美的,而不是实用的、道德的,而且这种审美是与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用“松下风”、“春月柳”、“朝霞”、“游云”等自然物之美来比喻人物美。当时的文学作品也常常用自然美来形容人的风采,其中以曹植的《洛神赋》最为着名。这反映出人们审美观念的很大变化。同样,关于绘画所应表现的人物内涵,东晋大画家顾恺之认为是“传神写照”。他画人物长年不点其睛,人问其故,他说:“四体妍蚩本无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他认为画人物要想传神,不在于着眼整个自然形体,而在于注重人的眼睛这一关键部位。他所说的“神”,不是一般的精神或一个人的道德学问,而是一个人的风神、风韵、风姿神貌,即一个人内在的个性和生活情调。这与当时在玄学影响下追求任情放达、风神萧朗、不拘于礼法形迹的“魏晋风度”和人物品评风气有密切关系。
第二,人物品评角度的变化,对艺术理论和艺术批评发生重大影响,引起了人们对艺术功能看法的变化。
人们不再强调艺术的政教、实用功能,而开始强调艺术的审美功能。具体说来,自然美与艺术美联系起来,自然美被自觉用来形容艺术美,进行艺术欣赏与评论。如袁昂在《古今书评》中说:
崔子玉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
师宜官书如鹏羽未息,翩翩自逝。
韦诞书如龙威虎振,剑拔弩张。
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约468-518年)在《诗品》中说谢灵运诗“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范云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迟诗“点缀映媚,似落花浓草”。这种借助自然物之美来对书法、诗进行艺术评论,反映出自然美不仅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而且它在人们心目中高于艺术美。这种落脚于自然的美学,是与魏晋玄学强调“任自然”、“超越”等思想影响密切相关的。
第三,在魏晋“清谈”之风和玄学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得意忘象”思想影响下,魏晋士大夫文人对自然、人生、艺术的态度,往往表现出一种形而上的追求。他们往往突破有限的物象,追求一种玄远、玄妙的境界,以感受和领悟宇宙、人生的最根本的东西——“道”。因此,这时的艺术和美学是富有哲学韵涵的艺术和美学。
在魏晋玄学中,王弼的“得意忘象”、“得意忘言”的哲学认识论命题对当时及后来艺术与美学的影响最为显着。“得意忘象”、“得意忘言”不仅是哲学命题,同时也是美学命题。
它启发人们认识到,审美观照往往表现为对有限物象和概念的超越;但它并不局限于此,而是要延伸向具体物象背后的无限宇宙、人生,要把握体现其根本的本体——“道”。南朝山水画家宗炳(375-443年)提出的“澄怀味象”、“以澄观道”,即以澄明虚静的心情欣赏体味审美对象,对“道”以审美观照,就是这种认识的理论反映。同样,东晋着名诗人陶渊明(365-427年)在《饮酒二十首》之四中所表述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意境,更是鲜明地反映出“得意忘象”的影响。他用“得意忘言”来说明审美观照的特点,即在审美观照中,当捕捉到某种深远意趣的刹那间,人们往往摆脱概念的束缚,处于一种“忘言”的境界。
在艺术评论、欣赏中,“得意忘象”、“得意忘言”对后来艺术评论家的影响也随处可见。
中国传统的文艺欣赏、评论,最喜欢谈的“诗情画意”、“韵味”、“境界”等,都不是从表面形象上所能领略会悟到的,也不是语言可以明晰表达的,而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文艺评论家往往反对用具体的形象拘泥限制审美对象所反映的“真美”、“真意”。如钟嵘在《诗品》序中评论诗歌时,就批评王融、沈约等倡导声律论是“文多拘忌,伤其真美”。唐代诗僧皎然在《诗式》中说:“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诗道之极也。”清代文艺评论家刘熙载(1813-1881年)在《艺概》中说:“杜诗只‘有’、‘无’二字足以评之。‘有’者但见性情气骨也,‘无’者不见语言文字也。”这些不同时代的诗人、评论家的评述,都反映出一个共同的思想,即艺术形式美不应突出自己,而应否定自己,这样才能使艺术整体美的形象突出表现出来。近代美学家王国维提出的“古雅”概念与“优美及宏壮”的相合关系,同样与王弼的“得意在忘象”、“存象者,非得意者也”的命题是一脉相承的。
总之,魏晋玄学对中国艺术和美学的影响是深刻而久远的。正是由于魏晋玄学对“名教”背后的“自然”、“道”、“本性”的追寻,使当时及后世的文人在人生、艺术上追求一种玄远幽深的境界;正是在“得意忘象”、“得意忘言”认识方法论影响下,中国古典艺术和美学才形成了以表现主义为主的鲜明特色和传统。
思考题
1.什么是玄学?魏晋玄学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和特点是什么?
2.王弼和郭象的玄学思想有何区别?他们的历史地位怎样?
3.试述玄学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
4.玄学讨论的主要问题有哪几个?其代表人物和他们的观点怎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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