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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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剧论(37)

《桃花扇》笔意疏爽,写南朝人物,字字绘影绘声。至文词之妙,其艳处似临风桃蕊,其哀处似着雨梨花,固是一时杰构。然就中亦有未惬人意者:福王三大罪、五不可之议,倡自周镳、雷祚,今《阻奸》折竟出自史阁部,则与《设朝》折大相径庭,使观者直疑阁部之首鼠两端矣。且既以《媚座》为二十一折矣,复加入《孤吟》一折,其词义犹之“家门大意”,是为蛇足,总属闲文。至若曲中词调,伶人任意删改,亦斯文一大恨事,然未有先虑其删改,而特于作曲时为俗伶豫留地步者。今《桃花扇》长者七八曲,其少者四五曲,未免故走易路。又以左右部分正、间、合、润四色,以奇偶部分中、戾、馀、煞四气,以总部分经、纬二星,毋论有曲以来,万无此例,即谓自我作古,亦殊觉淡然无味,不知何所见而云也。然琴川瞿颉《鹤归来》曲首折《发端》、末折《收场》,似仿《桃花扇》为之,不特从来院本所未有,亦院本所不必有也。

《桃花扇》以《馀韵》折作结,曲终人杳,江上峰青,留有馀不尽之意于烟波缥缈间,脱尽团圆俗套。乃顾天石改作《南桃花扇》,使生旦当场团圆,虽其排场可快一时之耳目,然较之原作,孰劣孰优,识者自能辨之。

乐府兴而古乐废,唐绝兴而乐府废,宋人歌词兴而唐之歌诗又废,元人曲词兴而宋人歌词之法又渐积于废。诗词空其声音;元曲则描写实事,其体例固别为一种,然《毛诗·氓之蚩蚩》篇综一事之始末而具言,《木兰诗》事迹首尾分明,皆已开曲伎之先声矣。作曲之始,不过止被之管弦,后且饰以优孟。元人院本,至今传者寥寥数种,其实杂剧为多。明以后则传奇盛行,下笔动至数十折,一人多至数本、十数本、数十本。其始大旨亦不过归于劝善、惩恶而已,及其末流,淫侈竞尚。盖自明中叶以后,作者按谱填写,各逞新词,此道遂变为文章之事,不复知为律吕之旧矣。推此以论,则虽谓“今曲盛而元曲之声韵废”,亦无不可也。

——《藤花亭曲话》(选录)

[注释]

《惊鸿》——即《惊鸿记》,传奇剧本,明吴世美作。写唐明皇同杨妃、梅妃的故事。剧中记梅妃作惊鸿舞,故名《惊鸿记》。

《彩毫》——《彩毫记》,传奇剧本,明屠隆作。写李白事迹,以唐玄宗与杨贵妃事配之。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即元代白朴所作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写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因安禄山作乱而出逃至马嵬坡,被迫缢死杨贵妃。剧本结束于唐明皇秋夜听见雨打梧桐,哭奠杨贵妃。

《铁板铜琶》——指俞文豹《吹剑续录》所载苏东坡幕士对苏词的形容:“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参见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序》注释。后人演为“抱铜琵琶,执铁绰板”,因以“铁板铜琶”(或“铜琶铁板”)形容豪爽激越的文词。

《长生殿》按《长恨歌传》为之——参见洪昇《长生殿例言》及注释。

《梧桐雨》竟公然出自禄山之口——《梧桐雨》中安禄山有“我与贵妃有些私事,一旦远离,怎生放的下心”(《楔子》)等话白。

酒阑灯炧——酒宴结束之际。炧:灯烛灰烬。

钧天法曲——神话中天上的音乐。亦称“钧天广乐”。《史记·赵世家》;“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简子寤,语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旅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钧天:古代神话传说谓天之中央。

玉树金蝉——意谓华美的歌舞场面。玉树:比喻才貌之美。金蝉:原为汉时皇帝侍臣的高贵冠饰,这里借指华丽的妆饰。

赵秋谷之“断送功名到白头”——赵秋谷,即赵执信(1662-1744),清诗人,康熙进士,官右赞善。因于康熙二十九年(1689)在“国丧”期间观演《长生殿》而被革职。当时有人作诗咏此事云:“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同流。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吟香堂曲谱》——清苏州戏曲家叶堂(号怀庭)与冯起凤(字云章)合订的尾曲谱,选录《牡丹亭》《长生殿》近百折,刊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

石太史韫玉(1756-1837)——清戏曲作家,字琢堂,江苏吴县人,因曾任编修,故称太史。

嬴女吹箫——古代传说春秋时有人名箫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遂教弄玉吹箫。后弄玉乘凤、箫史乘龙飞升去。因秦为嬴姓,故称弄女为嬴女。

冯夷击鼓——冯夷:传说中的水神名。曹植《洛神赋》:“冯夷鸣鼓,女娲清歌。”

南朝——指南明福王弘光政权。

史阁部——即史可法。

首鼠两端——瞻前顾后,踌躇不决的意思。

又以左右部(三句)——见《桃花扇·纲领》。

琴川瞿颉《鹤归来》曲——瞿颉,字菊亭,江苏常熟人,清嘉庆间戏曲作家。《鹤归来》传奇写其六世祖、南明大臣瞿式耜抗清殉节事。琴川,常熟的别名。

曲终人杳,江上峰青——语本唐代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顾天石改作《南桃花扇》——顾天石,名彩,孔尚任知友,曾把《桃花扇》改写为《南桃花扇》,变更结局,使生旦当场团圆,侯方域携手香君北归。参见《桃花扇·本末》。

《毛诗·氓之蚩蚩》句——蚩蚩,老实貌。《诗·卫风·氓》写一女子与“士”结婚以至被遗弃的始末经过。《氓》的首句为“氓之蚩蚩”。

《木兰诗》——长达三百余字的北朝叙事民歌。写少女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胜利归来的完整故事。

《藤花亭曲话》——在清代后期,梁廷枬的《藤花亭曲话》是一部较好的戏曲批评着作。这部书重视对清代戏曲作品的评论,比李调元的《雨村曲话》深入了一大步。《藤花亭曲话》评剧的一个好处是褒贬较为公允,“不党同而伐异,不荣古而陋今,平心和气,与作者扬榷于红牙、紫玉之间”。(李黼平《藤花亭曲话·序》)该书评剧的一个缺点是注重文采而忽视从舞台艺术的角度进行观察;然如论自明中叶以后,戏曲创作逐渐变为“文章之事”等,仍颇有见地。

清·刘熙载

刘熙载(1813-1881)——字融斋,号寤崖子,江苏兴化人。刘氏一生以治学为主,兼通天文、算法,旁及戏曲、书法等,着述甚富。晚年撰定《艺概》一书,包括《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经义概》六部分。其论曲见解于《词曲概》中的曲话部分。

曲之名古矣。近世所谓曲者,乃金、元之北曲,及后复溢为南曲者也。未有曲时,词即是曲;既有曲时,曲可悟词。苟曲理未明,词亦恐难独善矣。

词如诗,曲如赋。赋可补诗之不足者也。昔人谓金、元所用之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是曲亦可补词不足也。

南北成套之曲,远本古乐府,近本词之过变。远如汉《焦仲卿妻》诗,叙述备首尾,情事言状,无一不肖。梁《木兰辞》亦然。近如词之三叠、四叠,有[戚氏]、[莺啼序]之类。曲之套数,殆即本此意法而广之;所别者,不过次第其牌名以为记目耳。

《魏书·胡叟传》云:“既善为典雅之词,又工为鄙俗之句。”余变换其义以论曲,以为其妙在借俗写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弥复认真。虽半庄半谐,不皆典要,何必非《庄子》所谓“直寄焉,以为不知已者诟厉”耶?

曲以破有、破空为至上之品。中麓谓小山词“瘦至骨立,血肉销化俱尽,乃炼成万转金铁躯”,破有也;又尝谓其“句高而情更款”,破空也。

《尧典》末郑注云:“歌所以长言诗之意,声之曲折,又长言而为之。声中律,乃为和。”《周礼·乐师》郑注云:“所为合声,亦等其曲折,使应节奏。”余谓曲之名义,大抵即曲折之意。《汉书·艺文志》:“《河南周歌声曲折》七篇、《周谣歌诗曲折》七十五篇”,殆此类耶?

词、曲本不相离,惟词以文言,曲以声言耳。词、辞通。《左传·襄二十九年》杜注云:“此皆各依其本国歌所常用声曲。”《正义》云:“其所作文辞,皆准其乐音,令宫商相和,使成歌曲。”是辞属文,曲属声,明甚。古乐府有曰“辞”者,有曰“曲”者,其实“辞”即“曲”之辞,“曲”即“辞”之曲也。《襄二十九年》《正义》又云:“声随辞变,曲尽更歌。”此可为词、曲合一之证。

——《艺概·词曲概》

[注释]

词之过变——词多由上、下片组成,慢调则有三片、四片的。其下片首句与上片首句句式不同,则称为“过变”或“换头”。

《焦仲卿妻》诗——乐府民歌,最早见于陈朝时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这是一首长篇叙事诗,叙述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悲剧。

词之三叠四叠——指有三片、四片的慢调词。

[戚氏]——词牌名。三叠二百十二字。

[莺啼序]——词牌名,又名[丰乐楼]。是最长的词调。四叠二百四十字。

不皆典要——不同于一般准则。皆:同“偕”。典要:准则,经常不变的法则。

直寄焉(二句)——语见《庄子·人间世》。意为:特意寄托,以致被不了解自已的人讥讽辱骂。诟厉,同“诟病”,耻辱、侮辱。

瘦至骨立(三句)——语见李开先《词谑·词套》一:“东篱苍老,小山清劲,瘦至骨立,而血肉销化俱尽,乃孙悟空炼成万转金铁躯矣。”李开先号中麓。小山:元代散曲作家张可久的号。

句高而情更款——语见李开先《词谑·词套》一。

《艺概·词曲概》——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中论曲部分,文字不多,方面却很全。值得注意的观点主要有两方面。一是阐述了词与曲的关系,认为“未有曲时,词即是曲;既有曲时,曲可悟词”。二是提出“破有”、“破空”的主张。所谓“破有”,意为反对过施情彩;所谓“破空”,意为反对不近人情。这种主张,比较接近于王骥德所谓曲之妙在“浓淡”之间的观点。

清·脱士

脱士——生平不详。本叙载清道光鸣野山房抄本《歌代啸》卷首。

世盛行徐长氏《四声猿》,闻其外又有《歌代啸》四出,脱士欲索而读之,未获也。偶从浙友一卒业,始知为愤世之书。慨然曰:嗟哉!古今是非、曲直、名实之数,果且有定乎哉!使天下是非、曲直、名实,若高山之与深溪,白垩与黑漆,了然明白,则天地亦觉不韵;人生其间亦将如草木鱼虫,乘气俯仰,而无从与其抟捖乾坤、掀翻宇宙之力,致令天下无学问、无文章、无事业,成何世界!惟是是者非之,直者曲之,有其名者不必有其实,有其实者又不必有其名,而后得以一身主持于中,学问、文章、事业相逼而成,此正吾人之生趣,而造化小儿亦无从与力焉者也。

嗟呼!名实果有定乎?邻之子实不窃,而当疑者目,遂动作、态度无一不窃者。生而眇不识日,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得声,乃闻钟以为日矣。及告之日光如烛,而扪烛得形,复谓龠与之类。其于名与实何如也!相剑者曰:“白所以为坚也,黄所以为牣也,黄白杂则坚且牣也。”难者曰:“白所以为不牣也,黄所以为不坚也,黄白杂则不坚且牣也。”嗟哉!名实果有定乎哉!

吉甫慈父伯奇冤,汉文贤君贾生屈。谗人高张,烈士无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此有心者之所切齿抚心、愤懑悲歌而继之以泣也。抑知名与实不能两成,从古已然。似虎之围,投麛之诮,大圣人犹尔,而况愿学之者乎?然则名实颠倒之中,而学问通,而文章出,而事业起,慈焉在矣。故与其寄俯仰于天地,毋宁从颠倒场中撑持一番,断不为造化小儿所弄,而又何虑夫泄愤嫁祸、糊心眯目者哉!愿读者共作是观。

岁前二日,脱士题。

——《歌代啸叙》

[注释]

《四声猿》——为四出短杂剧的合集。四剧名是:《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

一卒业——诵读完全篇。

抟捖——调和、塑造。

邻之子实不窃——古时有人丢了(斧),怀疑邻家之子偷去,故而看他一切动作都像是偷的人。后来找到了,再看邻之子,一切都不像偷的人。事见《列子·说符》。

生而眇不识日(数句)——语见苏轼《日喻》。比喻认识片面,未得要领。

相剑者曰(数句)——语见《吕氏春秋·别类》 ‘通“韧”。

吉甫慈父伯奇冤——周宣王时尹吉甫有子伯奇,遭后母谗而被逐。乃集芰荷作衣,捋苹花为食,晨朝履霜,自伤被放,于是援琴作《履霜操》,曲终投河而死。

汉文贤君贾生屈——贾谊少能通诸家书,文帝召为博士,任太中大夫。曾数次上疏陈政事,言是弊,为大臣所忌,出为长沙王太傅等。

似虎之围(三句)——大圣人,指孔子。虎,指阳货,因阳货亦作杨虎,或以为名虎,其貌极似孔子。《史记》曾载,孔子过匡地,匡人以为是阳虎,围而拘之。投麛之诮,见《吕氏春秋·乐成》:“孔人始用于鲁,鲁人鹥诵之曰:‘麛裘而麛,投之无戾;鞞而麛裘,投之无邮。’”麛:小鹿。鞞:官服上的装饰。

《歌代啸》——是戏曲史上的一部奇书,作者在这部闹剧中所表现出来的“掀翻宇宙”的魄力足以令人震惊。《歌代啸叙》以深深的愤慨指出“名与实不能两成,从古已然”的历史现象,并指出《歌代啸》“从颠倒场中撑持一番”的深刻意义。读脱士本叙,可与《歌代啸》开场词[临江仙]结合起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