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孟子
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邹(今山东邹县东南)人,鲁国贵族孟孙后裔。受业于孔子嫡孙子思(孔汲)之门人,而子思又是孔子门人曾子的弟子,故其学术思想与孔子一脉相传。他始而设帐授徒,旋又游说各诸侯之国。齐宣王时曾一度仕齐为卿。由于他的学说不能宜时,处处碰壁,“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孟子》一书虽非尽出于孟轲手笔,其中有公孙丑、万章等门徒的记述。
孟子的思想基础是“性善”论。“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文公上》言“善”是人天生的本性。他的政治主张是“仁政”和“王道”。他说“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离娄上》说,只有“保民而王”,才能平治天下。他还明确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观点,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而且对后世反对封建专制统治是有深远影响的。
孟子音乐美学思想的主要内容是:“今之乐由古之乐”,“耳有同听”,“心有同悦”和“与民同乐”。这几个内容肯定了美的相对独立性和共同美的关系,以及在聆听音乐的过程中,不同阶级都有相对应的共同性,而“与民同乐”则是不同对象在道德上的共同提高,也是孟子“王道”和“仁政”的具体体现。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敦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梁惠王章句下》
[注释]
庄暴见孟子——庄暴:齐国大臣。见孟子,意为来看孟子。
暴见于王——意为暴被王接见。
曰——这一“曰”字,表示讲话人有所停顿。
庶几——表示差不多的意思。用于积极方面的判断。
庄子——指庄暴,对他的敬称。
变乎色——变了色。
独乐乐——第一个“乐”为音乐的“乐”,作动词用,为欣赏音乐。第二“乐”为快乐的“乐”。
鼓乐——鼓,作动词,奏乐。
举疾首蹙頞——举:都、全、皆。疾首:头痛。蹙頞:皱起鼻梁。
羽旄——古代用鸟的羽毛和旄牛尾装饰旗帜,这里指旗帜。
则王矣——就可以称王了。
雪宫——齐宣王的离宫。
先秦·墨子
墨子——名翟,鲁国人(一说宋国人)。其生平事迹不详,大约生于孔子之后,活动于战国初期。据说出身于手工业者,能制造机械。早先学儒,后来自创墨家学派。这一学派有严密的组织,其信徒不畏艰险,克服困难,不尚空谈,积极从事社会实践活动。战国时期,墨家影响甚大,秦汉以后,墨学一直为统治者所不容,日渐衰微,终于后继无人。
《墨子》一书,非墨子自撰,亦非一人一时之作。它是一部包括墨子言论及墨家各派学说的着作,由墨子弟子及其后学记录、整理、汇编而成。
在美学思想方面,他承认美和艺术会引起人的美感,但认为它们不中万民之利,美和艺术愈发展,君子、小人所受的危害也愈严重。因而对它们持否定态度。墨子的观点,对当时统治者残酷压榨和骄奢淫逸是一种抗议,但在理论上有其片面性,思想上是有保守性的。
“非乐”就是反对和斥责统治者所进行的音乐活动。他认为音乐是一种纯粹的娱乐活动,它对国计民生毫无用处,所以认为“为乐非也”。其实这是小生产者狭隘的观点,以偏概全。《非乐》原有上、中、下三篇,后两篇已佚。
子墨子言曰:仁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刍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将以为法乎天下——为天下人做出榜样。将:用。法:法制,榜样。
度——衡量,考虑。
亏夺——夺取。
刻镂文章——刻镂:雕刻。《释器》:“金谓之镂,木谓之刻”。文章:错杂的色采或花纹。
刍豢——喂养的家畜。食草的叫刍,食谷的叫豢。
厚榭、邃野——厚榭:宽大的敞屋。邃野:宽大的屋宇。
中——合。
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为之也,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曰: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不敢以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即我以为未必然也。意舍此。
今有大国即攻小国,有大家即伐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锤、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锤、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无补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虽无——语气助词,犹唯无。
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为之也——意谓今天的王公大臣为国家制造乐器,非简单地从积水里掬点水,从浮土上面取点土。掊:用手捧取。潦水:地面上积水。折:挖。壤坦:浮土。
厚——重、多。措敛:制订措施来敛取。
恶许——怎样。
赍——钱财。予:给。
中——读去声,适合。
即我——则我。即:则。
干戚——扬干戚,跳舞。干:盾牌。戚:斧。
安——疑问代词,怎么,哪里。
意舍此——姑且舍此不说。
今王公大人,唯毋处高台厚榭之上而视之,钟犹是延鼎也,弗撞击,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撞击之。唯勿撞击,将必不使老与迟者。老与迟者,耳目不聪明,股肱不毕强,声不和调,明不转朴。将必使当年,因其耳目之聪明,股肱之毕强,声之和调,眉之转朴。使丈夫为之,废丈夫耕稼树艺之时,使妇人为之,废妇人纺绩织纴之事。今王公大人,唯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唯毋——语助词,无义。
延鼎——倒置的鼎,意钟空悬架上,不去撞击,如鼎倒置一样无用。
迟——通稚、幼。
聪明——耳不聪,目不明。
毕强——快速强健。
明不转朴——眼神转动呆滞。朴,是标之误。标:转动。
当年——指壮年。当:适当。
耕稼树艺——耕田、播种、植树、栽种蔬菜。
纺绩织纴——纺丝、绩麻、织布、机纴。
今大钟、鸣鼓、竽笙之声,既已具矣,大人锈然奏而独听之,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与贱人,不与君子。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与贱人听之,废贱人之从事。今王公大人,惟毋为乐,亏夺民之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锈——原文为“锈”,同“肃”,肃然。
听治——处理政事。
昔者齐康公,兴乐《万》,《万》人不可衣短褐,不可食糠糟。曰:食饮不美,面目颜色不足视也;衣服不美,身体从容丑羸不足观也。是以食必粱肉,衣必文绣,此掌不从事乎衣食之财,而掌食乎人者也!是故墨子曰:“今王公大人,惟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齐康公——春秋时期齐国最后一个诸侯,名贷。乐《万》,用于宗庙祭祀的乐舞。
短褐——古代平民所穿的粗劣的衣服。短:“裋”的借字。
从容——古以举动称从容。
掌——常。
今人固与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异者也。今之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因其羽毛,以为衣裳;因其蹄蚤,以为裤屦;因其水草,以为饮食。故唯使雄不耕稼树艺,雌亦不纺绩织纴,衣食之财,固已具矣。今人与此异者也!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君子不强听治,即刑政乱;贱人不强从事,即财用不足。今天下之士君子,以吾言不然。然即姑尝数天下分事而观乐之害:王公大人,早朝晏退,听狱治政,此其分事也;士君子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列,以实仓廪府库,此其分事也;农夫早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叔粟,此其分事也;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纴,多治麻、丝、葛、绪、綑、布、縿,此其分事也。今惟毋在乎王公大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早朝晏退,听狱治政,是故国家乱而社稷危矣。今惟毋在乎土君子,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竭股肱之力,亶其思虑之智,内治官府,外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是故仓廪府库不实。今惟毋在乎农夫,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早出暮入,耕稼树艺,多聚叔粟,是故叔粟不足。今惟毋在乎妇人,说乐而听之,即必不能夙兴夜寐,纺绩织纴,多治麻、丝、葛、绪、綑、布、縿,是故布縿不兴。曰:孰为大人之听治,而废国家之从事?曰:乐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注释]
蜚鸟、贞虫——蜚:通飞。贞:通征,行。贞虫:爬行之虫。
蹄蚤——蚤,通爪,即蹄爪。
亶——通殚,竭力。
叔——即菽。
綑——织。縿:读绡,缣帛。
说乐——悦乐。
何以知其然也?曰:先王之书,汤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其刑,君子出丝二卫,小人否。似二伯黄径。”乃言曰:“呜呼!舞佯佯。黄言孔章,上帝弗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降之百,其家必坏丧。”察九有之所以亡者,徒从饰乐也!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大,天用弗式。”故上者天鬼弗戒,下者万民弗利。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士君子,请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在乐之为物,将不可不禁而止也。
——《墨子·非乐》
[注释]
汤之《官刑》——《左传》昭公六年:“叔向曰:‘商有乱而作汤刑’。”官刑为汤刑的一种,是惩治官吏的法律条文。
巫风——像巫者那样歌舞,寓不正之风。
卫——似为纬的意思。
二百黄径——无确解。
佯佯——即洋洋。
黄言孔章——黄,即“簧”。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和言》认为“黄言”犹笙箫也。
常——通尚,爱好。
九有——有九州。
——通殃,灾祸。
《武观》——夏代的逸书,记载夏启之子武观的事情。
野于饮食——在野外饮食,说启喜游乐。
将将铭苋磬以力——文似有脱失,难以确解。
湛——深。浊:混乱,沉沦。
渝——通输,输送。
翼翼——舞者技法熟练齐整。
章闻于天——乐声闻达到天上。
弗式——不效法。式:榜样。
先秦·庄子
庄子(约前369-前286)——战国中期宋国蒙(今河南商丘县东北)人。据《史记》本传所记,他曾任过蒙漆园吏。大约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生平事迹不详。从《庄子》一书零星记载中,窥知其一生贫困,居陋巷,织屦为生。他鄙视富贵,拒入仕途,安于贫贱。
《汉书·艺文志》着录《庄子》52篇,今仅33篇,包括内篇7,外篇15,杂篇11,已非完本。内篇为其自着,外篇、杂篇则为其门人后学所着。但《庄子》一书并非出于一人,成于一时,可以说它是庄子一派文章的纂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