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第三折越调,虽不入弦索,自是妙。如[小桃红]云:“是害得神魂荡漾,也合将眼皮开放。你好热莽也沈东阳。”[调笑令]内:“擘面的便抢口俺那病襄王。呀,怎生来番悔了巫山窈窕娘!满口里之乎者也没拦当,都喷在那生脸上。吓的那有情人恨无个地缝藏,羞杀也傅粉何郎。”[秃厮儿]:“请学士休心劳意攘,俺小姐他只是作耍难当。”止是寻常说话,略带讪语,然中间意趣无穷,此便是作家也。
王渼陂欲填北词,求善歌者至家,闭门学唱三年,然后操笔。余最爱其散套中“莺巢湿春隐花梢”,以为金、元人无此一句。
康对山词迭宕,然不及王蕴藉。如渼陂《杜甫游春》杂剧,虽金、元人犹当北面,何况近代!以《王兰卿传》校之,不逮远矣!
高则诚才藻富丽,如《琵琶记》“长空万里”,是一篇好赋,岂词曲能尽之!然既谓之曲,须要有蒜酪,而此曲全无,正如王公大人之席,驼峰、熊掌,肥瞃盈前,而无蔬、笋、蚬、蛤,所欠者,风味耳。
《拜月亭》是元人施君美所撰,《太和正音谱》“乐府群英姓氏”亦载此人。余谓其高出于《琵琶记》远甚。盖其才藻虽不及高,然终是当行。其“拜新月”二折,乃櫽括关汉卿杂剧语。他如《走雨》、《错认》、《上路》、馆驿中相逢数折,彼此问答,皆不须宾白,而叙说情事,宛转详尽,全不费词,可谓妙绝。《拜月亭·赏春》[惜奴娇]如“香闺掩珠帘镇垂,不肯放燕双飞”,《走雨》内“绣鞋儿分不得帮底,一步步提,百忙里褪了根儿”,正词家所谓“本色语”。
南戏自《拜月亭》之外,如《吕蒙正》“红妆艳质”、“喜得功名遂”,《王祥》内“夏日炎炎”、“今日个最关情处,路远迢遥”,《杀狗》内“千红百翠”,《江流儿》内“崎岖去路赊”,《南西厢》内“团团皎皎”、“巴到西厢”,《玩江楼》内“花底黄鹂”,《子母冤家》内“东野翠烟消”,《诈妮子》内“春来丽日长”,皆上弦索。此九种,即所谓戏文,金、元人之笔也,词虽不能尽工,然皆入律,正以其声之和也。夫既谓之辞,宁声叶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
——《四友斋丛说·词典》
[注释]
沈、宋、王、孟、韦、柳、元、白——指唐代着名诗人沈佺期、宋之问、王维、孟浩然、韦庄、柳宗元、元稹、白居易。
四大家——最早标举元剧四大家的是周德清。他在《中原音韵自序》中称:“关、郑、白、马,一新制作”。
《梅香》、《倩女离魂》、《王粲登楼》——《梅香》写裴尚书家侍女樊素撮合小姐裴小蛮同书生白敏中的婚姻,剧本结构同《西厢记》相似。《倩女离魂》写张倩女与王文举相爱,为母阻挠,文举被迫进京赴考,倩女思念文举而魂魄离躯,赶上文举,结为夫妻。《王粲登楼》写蔡邕设法教训恃才矜骄的王粲,王粲在淹留荆州时登楼遣闷,乘醉呤诗作赋,后得蔡邕之助,向皇帝上万言策而得官。
第二折惊飞幽鸟(三句)——“惊飞幽鸟”指《梅香》第二折[念奴娇]套曲,“人去阳台”指[倩女离魂]第三折[斗鹌鹑]套曲,“尘满征衣”指《王粲登楼》第三折[粉蝶儿]套曲。
[尧民歌]、[十二月]——《王粲登楼》第三折[十二月]云:“几时得似宾鸿北归,倒做了乌鹊南飞。仰羡那投林倦鸟,堪恨那舞醯瓮鸡。方信道垂云的鹍鹏羽翼,那藩篱下燕鹊争知。”[尧民歌]云:“真乃是鹤长凫短不能齐,从来这乌鸦彩凤不同栖。挽盐车骐骥陷污泥,不逢他伯乐不应嘶。只争个迟也么疾。英雄志不灰,有一日登鳌背。”
堂庑——堂下四周的房屋。这里意犹门径、规模。
芜颣——芜:丛生的草;颣:丝上的疙瘩。指杂乱不洁。
李供奉——指唐代大诗人李白。相传唐玄宗曾让李白做翰林供奉(一种以文学词章备宫中应制的侍从职务),故称。
冷言剩句——指清淡含蓄的文辞。
讪笑——犹言幽默、诙谐、讥笑。
靓妆素服——妆饰素淡自然。靓:通“静”。
莺巢湿春隐花梢——见《碧山乐府》卷一《水仙子·席上对雪次韵》。王骥德《曲律》对王九思此曲并不赞赏,认为“除‘莺巢’句,下皆陈语,后三句对复不整”。(《曲律·杂论下》)
康对山——康海(1475-1540),字德涵,号对山、沜东渔父,陕西武功人。明文学家,前七子之一。作有杂剧《中山狼》、《王兰卿》两种。另有散曲集《沜东乐府》、诗文集《对山集》等。
杜甫游春——全名《杜子美沽酒游春》,也叫《曲江春》。写唐诗人杜甫闲居长安,在曲江池饮酒游玩时遇诗人岑参,岑请杜同去鄠县渼陂庄游赏。最后以使臣宣杜甫入朝加官,杜甫力辞不就为结。相传是王九思为讽刺大学士李东阳而作。
《王兰卿传》——指康海所作杂剧《王兰卿》。写乐户王兰卿嫁举人张于鹏为妾,平日孝养婆母,夫殁后为守节,后抗拒富家强娶而自杀,登天成仙而去。
蒜酪——指具有民间风味的本色语。
《拜月亭》——指着名南戏剧本《拜月亭》,全名《王瑞兰闺怨拜月亭》或《蒋世隆拜月亭》(明人改本或称《幽闺记》),相传系元人施惠(字君美)所作。
拜新月二折乃櫽括关汉卿杂剧语——櫽括:依原有文章的内容、词句加以改写。南戏《拜月亭》的主要情节与关汉卿的同名杂剧相同,许多曲白亦有相似处,因而有人认为前者系根据后者改编。
《吕蒙正》(句)——《吕蒙正》即南戏剧本《破窑记》。所引“红妆艳质”指第六出《暂投旅舍》中[金字令]曲;“喜得功名遂”指第二十九出《团圆封赠》中[疏林影·前腔]曲。
《王祥》(句)——《王祥》,南戏剧本;《南词叙录》作《王祥卧冰》。所引“夏日炎炎”指[昼锦堂]曲;“今日最关情处”指[小桃红]曲。见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
《杀狗》(句)——《杀狗》指南戏剧本《杀狗记》。所引“千红百翠”指第二十三出《花园游赏》中[长生道引]曲。
《江流》(几句)——《江流》,南戏剧本;《南词叙录》作《陈光蕊江流和尚》。所引“崎岖去路”指[应时明近]曲。见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
《南西厢》(句)——《南西厢》指元代南戏剧本《西厢记》。所引“团团皎皎”指[绛都春序]曲;“巴到西厢”指[河传序]曲。参见本同上。
《玩江楼》(句)——《玩江楼》,南戏剧本。所引“花底黄鹂”指[夜行船序]曲。参见本同上。
《子母冤家》(句)——《子母冤家》,南戏剧本。所引“东野翠烟销”指[泣颜回]曲。参见本同上。
《诈妮子》(句)——《诈妮子》,南戏剧本。所引“春来丽日长”指[金落索]曲。参见本同上。
《皆上弦索》(数句)——何良俊认为此处所例举九种南戏中的这些曲子“皆上弦索”、“皆入律”。王骥德对何氏的此一见解颇不以为然,他在《曲律·杂论上》中云:“此数曲,昔人偶打入弦索,非字字合律也。”
宁声叶而辞不工(二句)——何良俊此一主张成为后来沈璟标举“格律”说的根源之一。沈氏在他的论曲[二郎神]套曲第一句中就称:“何元朗,一言儿启词中宝藏。”据云沈氏还把何氏的观点更发展到极端,进而主张:“宁协律而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协,是为中之之巧。”(见《曲律·杂论下》)王骥德则不赞同何氏的观点,认为“此有激之言,夫不工,奚以辞为也。”(《曲律·杂论上》)
《四友斋丛说·词典》——何良俊是明中期着名的学问家,家藏杂剧数百种,而且有乐工教乐,因而十分关注戏曲活动。在所着《四友斋丛说》中,专门有“词典”部分论述戏曲。何良俊在曲论中提倡“本色语”,他认为词简淡,情真切,就是本色语。他还主张曲文的“声”重于“辞”:“宁声叶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这种认识是后来沈璟戏曲格律学说的先声。
明·徐渭
徐渭(1521-1593)——字文长,一字文清,自号青藤道士、天池山人,别署田水月,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是明代杰出的文学艺术家。诗文、书画、戏曲诸方面都很有成就。戏曲有杂剧《四声猿》等。《南词叙录》是他的主要戏曲论着。
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故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之句。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又曰“鹘伶声嗽”。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夫罕有留意者。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向风,宋词遂绝,而南戏亦衰。顺帝朝忽又亲南而疏北,作者猬兴,语多鄙下,不若北之有名人题咏也。永嘉高经历明,避乱四明之栎社,惜伯喈之被谤,乃作《琵琶记》雪之,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进与古法部相参,卓乎不可及已。相传:则诚坐卧一小楼,三年而后成。其足按拍处,板皆为穿。尝夜坐自歌,二烛忽合而为一。交辉久之乃解。好事者以其妙感鬼神,为创瑞光楼旌之。我高皇帝即位,闻其名,使使征之,则诚佯狂不出,高皇不复强。亡何,卒。时有以《琵琶记》进呈者,高皇笑曰:“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既而曰:“惜哉,以宫锦而制鞋也!”由是日令优人进演。寻患其不可入弦索,命教坊奉銮史忠计之。色长刘杲者,遂撰腔以献,南曲北调,可于筝琶被之;然终柔缓散戾,不若北之铿锵入耳也。
今南九宫不知出于何人,意亦国初教坊人所为,最为无稽可笑。夫古人之乐府,皆叶宫调;唐之律诗、绝句,悉可弦咏,如“渭城朝雨”,演为三叠是也。至唐末,患其间有虚声难寻,遂实之以字,号长短句,如李太白《忆秦娥》、《清平乐》,白乐天《长相思》,已开其端矣;五代转繁,考之《尊前》、《花间》诸集可见;逮宋,则又引而伸之,至一腔数十百字,而古意颇微。徽宗朝,周、柳诸子,以此贯彼,号曰“铡犯”、“二犯”、“三犯”、“四犯”,转辗波荡,非复唐人之旧。晚宋而时文、叫吼,尽入宫调,益为可厌。“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间有一二叶音律,终不可以例其馀,乌有所谓九宫?必欲穷其宫调,则当自唐、宋词中别出十二律、二十一调,方合古意。是九宫者,亦乌足以尽之?多见其无知妄作也。
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节而唱南曲者,字虽不应,颇相谐和,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或者非之,以为妄作,请问《点绛唇》、《新水令》,是何圣人着作?
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馀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旧声而加以泛艳者也(今宿倡曰“嘌”,宜用此字)。隋唐正雅乐,诏取吴人充弟子习之,则知吴之善讴,其来久矣。
南易制,罕妙曲;北难制,乃有佳者。何也?宋时,名家未肯留心;入元又尚北,如马、贯、王、白、虞、宋诸公,皆北词手;国朝虽尚南,而学者方陋——是以南不逮北。然南戏要是国初得体。南曲固是末技,然作者未易臻其妙。《琵琶》尚矣。其次则《玩江楼》、《江流儿》、《莺燕争春》、《荆钗》、《拜月》数种,稍有可观,其馀皆俚语也;然有一高处,句句是本色语,无今人时文气。
以时文为南曲,元末、国初未有也,其弊起于《香囊记》。《香囊》乃宜兴老生员邵文明作,习《诗经》,专学杜诗,遂以二书语句匀入曲中,宾白亦是文语,又好用故事作对子,最为害事。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经、子之谈,以之为诗且不可,况此等耶?直以才情欠少,未免辏补成篇。吾意:与其文而晦,毋若俗而鄙之易晓也。
《香囊》如教坊雷大使舞,终非本色,然有一二套可取者,以其人博记,又得钱西清、杭道卿诸子帮贴,未至澜倒。至于效颦《香囊》而作者,一味孜孜汲汲,无一句非前场语,无一处无故事,无复毛发宋、元之旧。三吴俗子,以为文雅,翕然以教其奴婢,遂至盛行,南戏之厄,莫甚于今。
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名士中有作者,为予诵之,予曰:齐、梁长短句诗,非曲子。何也?其词丽而晦。
或言:“《琵琶记》高处在《庆寿》、《成婚》、《弹琴》、《赏月》诸大套。”此犹有规模可寻。惟《食糠》、《尝药》、《筑坟》、《写真》诸作,从人心流出,严沧浪言水中之月,空中之影,最不可到,如《十八答》,句句是常言俗语,扭作曲子,点铁成金,信是妙手。
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信胡人之善于鼓怒也,所谓“其声噍杀以立怨”是已;南曲则纡徐绵眇,流丽婉转,使人飘飘然丧其所守而不自觉,信南方之柔媚也,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是已。夫二音鄙俚之极,尚足感人如此,不知正音之感何如也。
——《南词叙录》(选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