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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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剧论(17)

红拂私奔(二句)——“红拂私奔”,见唐人传奇小说《虬髯客传》。写隋末李靖谒见杨素时,杨家一持红拂妓女识其非凡,与之相约而奔。后相逢虬髯客,助其辅佐李世民兴唐,而虬髯客入扶余国自立为王。“如姬窃符”,见《史记·信陵君列传》。写秦兵围攻赵国都邯郸,魏王派将军晋鄙领兵十万救赵。晋鄙畏秦,按兵观望。魏公子信陵君为了救赵退秦,就请魏王如姬盗得兵符,夺了晋鄙的军权。明张凤翼以这两件事为题材作有传奇《红拂记》和《窃符记》。下文所说如何草草放过当即指张氏剧作。

皆本传大头脑(两句)——本传,指作为剧作素材的历史事件、故事小说。大头脑,此处指素材中有影响的或特别引人注意的情节。按,王骥德在这里的见解是片面的。因为戏剧创作要从作者立意、人物塑造等需要出发,决定对素材的取舍。尽管是素材中引人注意的重要事件,也不一定都必须重点抒写。以《虬髯客传》的故事为例,明末凌蒙初就曾取这一小说为素材写过以红拂为主的《莽择配》、以虬髯公为主的《虬髯客》和以李靖为主的《蓦忽姻缘》三部戏,在这三剧中,自然不可能对“红拂私奔”一事都用同等重要的笔墨来表现。

词格俱妙——文辞和格律都很好。指戏曲剧本创作的文学性与舞台性结合得好。

当行——这里指剧本语言适合演唱需要,如符合音律、通俗易懂、富于动作性等。

谐里耳——广大观众都能欣赏。谐:和谐、适合。里耳:俗耳、俚耳,意指普通百姓的要求。《庄子·天地》:“大声不入于里耳”。

案头之书——指只能放在书桌上读而不宜于演在舞台上的“本子”。

第二义——佛家称“真谛”为“第一义”,“世谛”、“俗谛”为“第二义”。

张打油——唐代人张打油《雪诗》云:“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所用都是俚语、诙谐语,后人因称这类诗为“打油诗”。

论曲,当看其全体力量如何。不得以一二语偶合,而曰某人某剧戏,某句某句似元人,遂执以概其高下,寸瑜自不掩尺瑕也。(《杂论上·三四》)

剧戏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明珠》、《浣纱》、《红拂》、《玉合》,以实而用实者也;《还魂》、“二梦”,以虚而用实者也。以实而用实也易,以虚而用实也难。(《杂论上·四五》)

作闺情曲而多及景语,吾知其窘矣。此在高手,恃一“情”字,摸索洗发,方挹之不尽,写之不穷,淋漓渺漫,自有馀力。何暇及眼前与我相二之花鸟烟云,俾掩我真性,混我寸管哉?世之曲,咏情者强半,持此律之,品为可立见矣(《杂论下·五八》)

《律》成,吴郡毛允遂谓:“子信多闻,曷不律文、律诗,而以律曲,何居?”余谓:“吾姑从世界阙陷者一修补之耳!”曰:“谓卑者苦不入,而高者訾不急,奈何?”余谓:“吾故不为担菜佣、若咬菜根辈设也。”既取余故所赋曲曰《方诸馆乐府》者卒业,辄拍几叫绝,谓:“说法惟尔,成佛作祖亦惟尔!庄生有言,道在荑稗,在蝼蚁。信哉!其识吾言简末。”戏为笔此。(《杂论下·一二三》)

——《曲律》

[注释]

剧戏之道(三句)——这里的“道”指创作规律与创作方法。“出之贵实”,就是要求感性材料的撷取忠实于生活真实,艺术创作的目的倾向具有明确性和准确性。“用之贵虚”,则要求艺术处理不受感性材料所局限,艺术形象具有丰富性和含蓄性,因而也就涵蕴了无限性和不可穷尽性。《曲律》此说约略相当于现代文艺学中所主张的“艺术高于生活”,“形象大于思想”。

二梦——指汤显祖作的传记剧本《南柯梦记》和《邯郸梦记》。

以虚而用实——大略可理解为对题材的处理更灵活,对精神寄托的反映更含蓄,艺术创作中更能发挥独创性,表现为剧本思想的深刻性,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和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这句话还体现了“虚”与“实”的关系,即“虚”总是附着于一定的“实”,而“实”是可以而且需要导向“虚”的。因而,两者是互相依存的。

摸索洗发——指艺术创作中诸如探求、捕捉、提炼、想象等构思活动。

与我相二之花鸟烟云——相二:无关联的。花鸟烟云,即“景语”,这里指脱离戏剧情境和人物心情而作的言景状物套语。

真性——真情实感,毫无造作的天性。这里标举“真性”,是对“道学家”、“文词家”的虚情假意和陈词滥调的批判。

谓卑者苦不入(二句)——意为旁人将以为你的这本书,水平不称的人学不进去,高水平的人又以为并无实用价值。

说法惟尔(二句)——佛家以讲道为“说法”。这两句借佛家语喻王骥德既能讲说曲律,又能在自己的创作中得到成功的验证。

道在荑稗,在蝼蚁——语见《庄子·知北游》:“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庄子》原话意在说明“道”无所不在。《曲律》此处意思是:自己所论的虽无足轻重,但蕴有至理大道。这番议论是针对着把戏曲视为“末流”“小道”的偏见而发的。

明·潘之恒

潘之恒(约1556-1622)——字景升,一字庚生,安徽歙县人。一生不得志,游遍大江南北,着有考证名山大川的着作《黄海》、《山海注》等。所着《鸾啸小品》,是他在苏州、金陵、扬州等地观看戏曲演出后的记录,记下艺人的成就和特长,并阐述他对表演艺术的体会和见解。《情痴》选自《鸾啸小品》卷三,可参阅潘之恒《病中观剧有怀吴越石》五律,该诗附注云:“余喜汤临川《牡丹亭记》,得越石片丽于吴,似多慧心者,足振逸响,既各有品题,复作《情痴》一段,并搜《太平广记》与此剧牵合者,悉补之,将以缀于卷末,亟遗之越石,庶无憾于赏音之莫寄矣。”

观演《牡丹亭还魂记》,书赠二孺

古称优孟、优施能写人之貌,尚能动主;而况以情写情,有合文人之思致者哉!余友临川汤若士,尝作《牡丹亭还魂记》,是能生死、死生,而别通一窦于灵明之境,以游戏于翰墨之场。同社吴越石,家有歌儿,令演是记,能飘飘忽忽,另翻一局于缥缈之余,以凄怆于声调之外,一字无遗,无微不极。既感杜、柳情深,复服汤公为良史。

吴君有逸兴,然非二孺莫能写其形容;非冰生莫能赏其玄畅。乃今而后知《牡丹亭》之有关于性情,乃为惊心动魄者矣。盖余十年前见此记,辄口传之;有情人无不歔欷欲绝,恍然自失。又见丹阳太乙生家童子,演柳生者,宛有痴态,赏其为解。而最难得者,解杜丽娘之情人也。夫情之所之,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不知其所离,不知其所合;在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若存若亡之间。其斯为情之所必至,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后情有所不可尽,而死生、生死之无足怪也。故能痴者而后能情,能情者而后能写其情。杜之情,痴而幻;柳之情,痴而荡;一以梦为真,一以生为真。惟其情真,而幻、荡将何所不至矣。二孺者,蘅纫之江孺,荃子之昌孺,皆吴阊人。各具情痴而为幻、为荡,若莫知其所以然者。

主人越石,博雅高流,先以名士训其义,继以词士合其调,复以通士标其式。珠喉宛转如丳,美度绰约如仙。江孺情隐于幻,登场字字寻幻,而终离幻。昌孺情荡于扬,临局步步思扬,而未能扬。政以杜当伤情之极,而忽值钟情之梦,虽天下至情,无有当于此者。柳当失意之时,忽逢得意之会,虽一生如意,莫有过于此者。或寻之梦而不得,寻之溟漠而得,其偶合于幽而不畅,合于昭昭而表其微。虽父母不之信,天下莫之信,而两人之自信尤真也。

临川笔端,直欲戏弄造化,水田豪举,且将凌轹尘寰,足以鼓吹大雅,品藻艺林矣。不慧抱恙一冬,而观《牡丹亭记》,觉有起色。信观涛之不余欺,而梦鹿之足以觉世也。遂书以授两孺,亦令进于技,稍为情痴者吐气。他日演《邯郸》、《红梨花》、《异梦》三传,更当令我霍然一粲尔。

——《鸾啸小品·情痴》

[注释]

“古称优孟、优施能写人之貌”(二句)——优孟:见《史记·滑稽列传》。优施:史书所载不一,此处或当指春秋时晋国优人。晋献公夫人骊姬为使其亲子继位,拟杀太子申生,恐大夫里克反对,遂与优施密相谋。优施于宴前且歌且舞,暗示里克依从骊姬。见《国语·晋语》。按,由行文云“尚能动主”一语看来,此处“优施”或系“优旃”之误,因为优旃有讽谏秦始皇及秦二世的记载,见《史记·滑稽列传》。优施、优旃,古时记载原就有混乱,参阅《谷梁传·定公十年》及汉陆贾《新语·辨惑篇》。写人之貌,模仿、表现他人形象。

“是能生死、死生”(二句)——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是极言“情”的力量,故潘氏认为这是“别通一窦于灵明之境”。窦:孔穴,此处系喻指人情;语本《礼记》:“顺人情之大窦。”汤氏《庙记》亦云:“以人情之大窦。”

同社——潘之恒曾入诗社“白榆社”,同社有汪道昆、屠隆、龙膺、吕玉绳、沈明臣等人。此处“同社”疑指白榆社。

杜、柳——指《牡丹亭》中的主角杜丽娘和柳梦梅。

玄畅——指在深幽奥妙处蕴藏着的畅达的情理。

歔欷欲绝——极度悲泣。歔欷:叹气;抽噎声。

“丹阳太乙生家童子”(数句)——《鸾啸小品》卷三《赠吴亦史》诗附注:“汤临川所撰《牡丹亭还魂记》初行,丹阳人吴太乙携一生来留都,名曰亦史,年方十三。邀至曲中,同允兆、晋步诸人坐佳色亭观演此剧。惟亦史甚得柳梦梅恃才恃婿、沾沾得意、不肯屈服景状。后之生色极力模拟,皆不能及,酷令人思之。”

“情之所之”(数句)——这是对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观点的阐述。后来张琦《衡曲麈谈·情痴寤言》亦有阐述云:“情之为物也,役耳目,易神理,忘晦明,废饥寒,穷九州,越八荒,穿金石,动天地,率百物,生可以生,死可以死,死可以生,生可以死,死又可以不死,生又可以忘生,远远近近,悠悠漾漾,杳弗知其所之。”

能痴者而后能情——痴:是情的至境,表现情的深挚和真切。

杜之情,痴而幻,柳之情,痴而荡——痴而幻,谓真挚而充满幻想。痴而荡,谓真挚而又奔放不羁。

一以梦为真,一以生为真——谓一个(指杜丽娘)在梦想中实现真情,另一个(指柳梦梅)在现实生活中表露真情。

二孺者(三句)——《鸾啸小品》卷二《艳曲十三首》序言云:“蘅纫之,字江孺。有沈深之思,中含悲怨,不欲自陈,知音者得之度外,令人神魂飞越。”“荃子之,字昌孺。慷慨激烈,觉逸韵迫人,殊无儿女子态,能濯濯自振者矣。”又卷三《观演杜丽娘赠阿蘅江孺》五律云:“本是情深者,冥然会此情。难逢醒若梦,愿向死求生。化蝶飘无影,啼鹃怨有声。柳狂飞似絮,终与浪花平。”《观演柳梦梅赠阿荃昌孺》五律云:“不谓情痴绝,痴来转自怜。幽婚冥府牒,禁脔丈人权。雀舞开屏暗,鸾欢照影全。吴侬心总慧,似得董狐传。”

先以名士训其义(三句)——意为请“名士”“词士”“通士”等专门家说戏、修改剧本和设计表演规式。

丳——贯肉在火上炙的签。文中为贯穿之意。

情荡于扬——荡:奔放不羁,无所适守。扬:扬厉飞举。

水田豪举,且将凌轹尘寰——水田,吴越石家演剧处名“水田精舍”。凌轹尘寰,有超越尘寰,压倒世俗的意思。凌轹,原意为倾轧、欺压。

不慧——不聪明,常作自谦词。

信观涛之不余欺——观涛,语出汉枚乘《七发》:“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于广陵之曲江。”《七发》之中假设楚太子有疾,听说“观涛”等“要言妙道”后,“据口而起”,“霍然病已”。本文此处借以反证《牡丹亭》之可以愈疾。

梦鹿——《列子·周穆王》中所载寓言,略云:春秋时,郑国樵夫打死一只鹿,把它藏起,且盖上蕉叶。但当后来要去取鹿时,却记不起藏的地方。遂以为是一场梦。后又于梦中见鹿为他人取去,觉后以之为真,讼于官府而与人争鹿。意思是说“梦与不梦(真实),臣所不能辨也”。

《邯郸》——汤显祖作传奇《邯郸记》。

《红梨花》——传奇剧本《红梨花记》,明人作,姓名不详(一云王元寿作)。又徐复祚撰有传奇《红梨记》,或系指此。

《异梦》——王元寿作的传奇《异梦记》。有明万历间刊玉茗堂评本,但此“玉茗堂”是否是汤显祖的代称,戏曲史家们意见不一,无定论。

霍然一粲——霍然:突然、忽然。此处指感到新鲜的样子。一粲:一笑。

神何以观也?盖由剧而进于观也,合于化矣!然则剧之合也有次乎?曰:有。技先声,技先神,神之合也,剧斯进已。会之者固难,而善观者尤鲜。余观剧数十年,而后发此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