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白居易
唐太宗大历七年(公元772年)正月二十日,白居易诞生于郑州新郑东郭宅他自己的家里。父母为他取名居易,字乐天,排行第二。他有一个哥哥幼文,在他之后,又添了弟弟行简和幼美,兄弟共四人。他祖籍太原,曾祖白温,移家下(今陕西渭南)。祖父白因在河南做官,便又在河南新郑定居下来。
他的祖父白和父亲白季庚都是明经出身。白季庚作过箫山县尉、左武卫兵曹参军、宋州司户参军一类的小官,长年居官在外。居易的童年是随外祖母和母亲一起度过的。他的母亲除了操持家务外,还亲自执诗书、昼夜教导,培养居易、行简成人。
居易生性聪颖,异于常人,据他说,他六七个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人指“无”字“之”字给他看,他虽口未能言,但心已默识。这些话虽不无夸张,却说明了他具有不同凡响的先天秉赋。
他的祖父白好学并善于写文章,工五言诗,有文集十卷。父亲白季庚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常以报国为念。祖、父两辈都官阶不高、正直好文。家庭环境的熏陶,使居易从小就好学苦读,熟知儒家学说。再加上比较接近社会下层的生活,这对他以后思想的成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从少年时代起,“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成为他世界观的核心内容。
从来谈白居易生平的人,都喜欢根据他自己叙述以及别人记载的话,说他小时候如何聪明绝顶,五六岁便学写诗,九岁便懂得辨别声韵。这当然也是事实。
但更重要的,他之所以能成为杰出的诗人,是由于家庭和社会给予他很大的刺激和督促,使得他在青年时代刻苦读书,“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加之在十几岁时曾经过颠沛流离的避难生活,接触了社会上各个方面,增加了感性知识,深刻认识他所处的是怎样一个苦难重重的时代。
十五岁有《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一首绝句:
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余。
今日因君访兄弟,数行乡泪一封书。
又有《江楼望归》五律。自注云:“时避难在越中。”诗中有“道路通荒服,田园隔虏尘”之句,以“虏尘”指责军阀的作乱,可以说明他内心的痛恨。
徐州战乱之后,他又一度回徐,有《乱后过流沟寺》一绝,起首二句是:“九月徐州新战后,悲风杀气满山河。”他早年就饱经患难,对于当时政治混乱、人民生活极不安定有莫大的感慨,这对于他后来创作同情人民疾苦的诗歌,有一定的影响。他有一首七律,向来为人们所爱读: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从他家庭分散的情况也可反映出当时社会不安的程度。“时难年荒”和“骨肉流离”应该是非常普遍而为所有人民都痛心疾首的事,决不止是白居易一家一姓的伤感啊!
唐德宗贞元三年,白居易刚满十六岁,已经写出不少值得永久传诵的好诗。
其中比较有名的一首五律: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赋得古原草送别》
据说年轻的诗人白居易初到长安,拿着一卷诗送给当时的名士顾况去看。顾况起初很瞧不起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眼觑到诗卷上的名字“居易”二字时,便开玩笑地说道:“长安的米价很贵,要‘居’下去是很不容‘易’的呀!”等他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二句之后,立刻改变了口气说:“能写出这样的好诗,居亦不难了!”
贞元五年,居易到了长安,正月十二日,诏定“自今宜以二月一日为中和节”,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便试作了一篇《中和节颂》。他又带着自己的诗作去见着作郎顾况。顾况见他年纪轻轻,稚气未脱,便指着他的名字“居易”二字笑道: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及至翻阅他的诗稿,谈到《赋得古原草送别》中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句时,才感叹地说:“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时光荏苒,居易离家已经六年,经过六年的漫游,增长了见识,丰富了阅历。
贞元六年的年底,十九岁的居易回到徐州符离桥家中。符离是个清幽恬静的小城,比起秀丽的江南,别有一番宜人的情趣,特别是小城附近的陴湖,夏季一到,碧波粼粼,白鸥翩翩,使居易的心情平静而愉快。
贞元八年,白季庚由衢州别驾改除襄州别驾。这一年,小弟弟幼美病亡,符离家中笼罩着一片凄凉的气氛,居易陪着伤心的母亲来到襄阳父亲的任所,他便在那里继续攻读。可是只过了两年,父亲也病故了,享年六十六岁。他只好又护送家人返回符离,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丁忧生活。这些时候,他心情沉重,忧心忡忡,弟兄们守礼在家,母子们孤苦伶仃,只能靠作浮梁县主簿的长兄幼文一点微薄的俸禄养活全家。自己已经二十出头了,仍然没有功名,是个白丁,前途未卜,他的心情凄苦、焦急又无可奈何。
为了生活,也为了前程,他不能长期留在符离。守父亲丁忧除服之后,他不得不离家出游离开湘灵。
他首先把母亲送到洛阳,然后南下,先去看望居官溧水的叔父白季康,就在那里参加了乡试,这是他求取功名的第一步。中的之后,获得了参加州试的资格,他赶紧到浮梁探望长兄幼文。幼文官卑位低,俸禄微薄,念老母在堂,令居易负米还乡,归养老母幼弟。
居易负米还乡后,不顾旅途劳顿,又匆匆奔往宣州,参加“州试”。他深感漂泊之苦,写诗感叹:“时艰年荒世业空,兄弟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他抓住“离散”这个关键,描写了战乱给人们带来的痛苦,也抒发了家庭的不幸给他带来的沧桑之感。
州试的试题是一赋一诗,赋题是《射中正鹄赋》,诗题是《窗中列远岫》,都是一些文字游戏。在这次参加考试的人中,他结识了后来牛党的重要人物杨虞卿。
居易被宣州刺史崔衍录取了。州试中的就获得了参加考取进士的资格。考试一结束他便先往洛阳探视老母,然后奔赴长安。从贞元十五年初冬到贞元十六年春天,他在长安等候参加进士考试。临进考试,他心情紧张,唯恐落第。因为从少年时期起就深藏在心中的理想,能不能实现,就在此一举了。怀着忐忑不安、疑虑重重的心情,他参加了进士考试。后来写诗叹道:“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
这时候,他刚刚进入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之前,居易走过了漫长的、困顿曲折的生活道路,经历了无数的艰难,也忍受了诸多的痛苦,漂泊流离,无以为家。苦难的经历使他得以深入下层社会,了解到民间的疾苦和朝政的弊端,而且清醒地认识到朝政的弊端正是人民痛苦的根源。饱读经书使他领会到了儒家的先王之道,加上他刚正不阿的品格和他自幼所受到的文化熏陶,使他形成了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世界观。他热切地期望通过科举侧身仕宦之途,从而实现自己“兼济天下”的抱负。
二、白居易在长安
唐朝科举制度,由各地掌管贡举的地方官选送学子到长安去应考。白居易是北方人,却由南方的地方官选送他上京去应考。由于崔衍很赏识他,便选拔他为应贡的进士。贞元十六年二月他在中书舍人高郢的主试之下,考取第四名进士。
考的题目是《性习相远近赋》和《玉水记方流诗》。考取进士在当时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这时居易虽然已经二十九岁了,但在考取进士的十七人中,他还算是最年轻的。五代王定保《唐摭言》中记载白居易曾有“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唐代考取进士的照例要在慈恩寺塔(即大雁塔)下题名,表示荣耀。
他有一诗,叙述这一时期的得意心情:
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名。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时辈六七人,送我出帝城。轩车动行色,丝管举离声。得意减别恨,半酣轻远程。翩翩马蹄疾,春日归乡情。
——《及第后归觐留别诸同年》
他对于崔衍的推荐和高郢的赏识十分感激,他的诗中有“会有答恩时”,以及“还有一条遗恨事,高家门馆未酬恩”等句,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是如何的激动。
对于所谓“座主”、“恩师”之所以要如此感激,这固然是唐代的封建道德有以使然,但白居易不恃才傲物、尊重别人对自己的好处,也足以说明他处世为人的态度,和一般浮薄轻佻、忘恩负义者有所不同。
从这时起,到贞元十九年参加拔萃科考试,有近两年的时间。他在洛阳没有久停,便到宣城去拜谢崔衍的“贡举”之恩,顺便到当涂去凭吊了李白之墓,再到浮梁长兄幼文的任所,住到九月,才回到符离。唐代规矩,进士及第后还须再经吏部考试,试判三条,叫做拔萃。考试合格,才能授官。为了迎接拔萃科考试,他不敢稍稍松懈,抓紧时间,埋头读书。
秋天将尽,居易为了参加拔萃科考试,又要离家远行。他辗转来到长安后于第二年三月,参加了书判拔萃科考试。由吏部侍郎郑瑜领选部,裴考词判。这次考试的考官守正无私,皆务才实,白居易与元稹等八人同时及第,同授秘书省校书郎。对他来说,最使他高兴的是结识了许多朋友,特别是志同道合的元稹。
其后来成为白居易生平友好中交谊最笃始终不渝的朋友。
在长安任校书郎的日子,他的交游渐广,结识了不少朋友,除了同时登第的元稹等友人外,还有李建、柳宗元、刘禹锡、李绅等。这些人在他以后的生活道路上和诗歌创作活动中,都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贞元二十一年,德宗皇帝病故,太子李诵继位,是为顺宗,改元永贞。顺宗得了风疾,不能讲话。王、王叔文用事,结纳有志之士如刘禹锡、柳宗元、韩泰等,进行改革,打击藩镇势力,夺回宦官兵权,这就是有名的“永贞革新”。
但士族官僚势力也很快地结合起来,压制了这一刚刚露头的革新运动。
居易官职卑微,没有能够参与这场变革,不过支持革新的态度是鲜明的。
元和元年三月末,居易任校书郎期满,决定应制举考试。制举就是皇帝亲自考试,考试的科目是试策。所谓“策”就是回答皇帝的“问”。皇帝所问的都是当时的时政问题,通过“策”可以看出被试人的才干。因此,居易迁到永崇里的华阳观,与元稹一道,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那里绿苔侵阶,环境幽静,在此期间,他二人不仅思想上、学识上都有所增进,而且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居易写成“策林”七十五篇。
他回想起自己在漂泊、穷困、苦闷中度的青少年时代。父亲为官清正,职位卑微。家庭生活贫寒,经常衣食不充、冻馁并至。他在《秋暮西归途中抒情》诗中写道:“马瘦衣裳破,别家已三年。忆归复愁归,归无一囊钱。”这一段生活使他接近了人民,真实而具体地了解了人民的疾苦,感情上与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多年来,在数不清的事件中,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百姓太苦,作官的太贪,而且麻木不仁,奢侈糜费,这是一个应当改变的不合理现象。要使百姓得以温饱,只有皇帝,只有至高无上的皇帝才有无限的威力和权力,可以改变这一切。他很同意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主张,所以在“策林”里,他对政治、刑罚、外交、军制、吏治、经济、风俗各个方面都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希望通过神圣的皇帝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常说:“教无常兴,亦无常废;人无常理,亦无常乱;盖兴废理乱,在君上所教而已。故君之所为,为教兴废之本,君之所措,为人理乱之源。若一出善言,则天下之人获其福;一违善道,则天下之人罹其殃;若一肆其心,而事有以阶于乱;一念于德,而邦有以阶于兴。”
“达则兼济天下”,是他自幼读书立下的志向,一个人不能为自己的国家和百姓做点好事,空有满腹学问,徒抱济世之才,只不过虚度岁月而已。他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在朝为官,一定要协助皇帝好好地治理天下,解救受苦的百姓。
考试结束了,他和元稹同时中选。元稹被任命为左拾遗:而他,由于出言过直,却被任命为京兆府的辖县周至县尉。
周至县在长安西南一百三十里处,县城就在终南山下。设县尉二人,为正九品下。具体的公务是“分判众曹,收率课调”。就是皇帝派出的差科头,向人民征讨赋税,只要老百姓缴不上赋税,就可以用刑具鞭打。
白居易希望跻身仕途能有所作为,从而兼济天下,没想到县尉的公务是如此残暴,这使他异常厌恶。催讨赋税和鞭挞百姓的痛苦常常充溢于心头,使他不堪忍受。但是身负王命,亦无可奈何。
这一年的冬天十二月里,白居易被任命为县尉,和友人陈鸿、王质夫同游仙游寺,偶然谈起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王质夫劝白居易把它写成诗,后来陈鸿在《长恨歌传》中说:“白乐天,深于思者也。有出世之才,以为往事多情而感人也深;故为《长恨词》以歌之。使鸿传焉。世所隐者,鸿非史官,不知。
所知者有《玄宗内传》,今在。予所据,王质夫说之尔。”陈鸿的话可以证明《长恨歌传》不是真实的传记,而是虚构的传奇。白居易的诗当然也不能例外,虚构的成分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