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何也?言君所以虚其心,平其意,唯义所在,以会归其有中者。其说以为人君以中道布言,是以为彝、是以为训者,于天其训而已。夫天之为物也,可谓无作好,无作恶,无偏无党,无反无侧,会其有极,归其有极矣。荡荡者,言乎其大;平平者,言乎其治。大而治,终于正直,而王道成矣。无偏者,言乎其所居;无党者,言乎其所与。以所居者无偏,故能所与者无党,故曰“无偏无党”;以所与者无党,故能所居者无偏,故曰“无党无偏”。
偏不已,乃至于侧;陂不已,乃至于反。始曰“无偏无陂”者,率义以治心,不可以有偏陂也;卒曰“无反无侧”者,及其成德也,以中庸应物,则要之使无反侧而已。路,大道也;正直,中德也。始曰“义”,中曰“道”,曰“路”,卒曰“正直”,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之谓也。
孔子以为“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今曰“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者,何也?天命之谓性,作者,人为也,人为则与性反矣。《书》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命有德,讨有罪,皆天也,则好恶者岂可以人为哉?所谓示之以好恶者,性而已矣。
“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何也?言凡厥庶民,以中道布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者,其说以为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当顺而比之,以效其所为,而不可逆。盖君能顺天而效之,则民亦近君而效之也。二帝、三王之诰命,未尝不称天者,所谓“于帝其训”也,此人之所以化其上也。及至后世,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而欲人之弗叛也,不亦难乎?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何也?直而不正者有矣,以正正直乃所谓正也;曲而不正者有矣,以直正曲而所谓直也。正直也者,变通以趣时,而未离刚柔之中者也。刚克也者,刚胜柔者也。柔克也者,柔胜刚者也。
“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何也?燮者,和孰上之所为者也;友者,右助上之所为者也。强者,弗柔从上之所为者也;弗友者,弗右助上之所为者也。君君臣臣,适各当分,所谓正直也。若承之者,所谓柔克也;若威之者,所谓刚克也。盖先王用此三德,于一一笑未尝或失,况以大施于庆赏刑威之际哉,故能为之其未有也,治之其未乱也。
“沈潜刚克,高明柔克。”何也?言人君之用刚克也,沈潜之于内;其用柔克也,发见之于外。其用柔克也,抗之以高明;其用刚克也,养之以卑晦。沈潜之于内,所以制奸慝;发见之于外,所以昭忠善。抗之以高明,则虽柔过而不废;养之以卑晦,则虽刚过而不折。《易》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吉凶之生,岂在夫大哉?盖或一一笑之间而已。
《洪范》之言三德,与《舜典》、《皋陶谟》所序不同,何也?《舜典》所序,以教胄子,而《皋陶谟》所序,以知人臣,故皆先柔而后刚;《洪范》所序,则人君也,故独先刚而后柔。至于正直,则《舜典》、《洪范》皆在刚柔之先,而《皋陶谟》乃独在刚柔之中者,教人、治人宜皆以正直为先,至于序德之品,则正直者中德也,固宜在柔刚之中也。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何也?执常以事君者,臣道也;执权以御臣者,君道也。三德者,君道也。作福,柔克之事也;作威,刚克之事也。以其侔于神天也,是故谓之福。作福以怀之,作祸以威之,言作福则知威之为祸,言作威则知福之为怀也。皇极者,君与臣民共由之者也。三德者,君之所独任而臣民不得僭焉者也。有其权,必有礼以章其别,故惟辟玉食也。礼所以定其位,权所以固其政,下僭礼则上失位,下侵权则上失政,上失位则亦失政矣。上失位失政,人所以乱也。故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也。侧颇僻者,臣有作福、作威之效也;僭忒者,臣有玉食之效也。民侧颇僻也易,而其僭忒也难。民僭忒则人可知也,人侧颇僻则民可知也。其曰“庶民有淫朋,人有比德”,亦若此而已矣。
于淫朋曰庶民,于僭忒曰民而已,何也?僭忒者,民或有焉,而非众之所能也。天子、皇、王、辟,皆君也,或曰天子,或曰皇,或曰王,或曰辟,何也?皇极于帝其训者,所以继天而顺之,故称天子;建有极者道,故称皇;好恶者德,故称王;福威者政,故称辟。道所以成德,德所以立政,故言政于三德而称辟也。建有极者道,故称皇,则其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何也?吾所建者道,而民所知者德而已矣。
“七稽疑,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霁,曰蒙,曰驿,曰克,曰贞,曰悔,凡七,卜五,占用二,衍忒。”何也?言有所择、有所建,则立卜筮人。卜筮凡七,而其为卜者五,则其为筮者二可知也。先卜而后筮,则筮之为正悔亦可知也。衍者,吉之谓也;忒者,凶之谓也。吉言衍,则凶之为耗可知也;凶言忒,则吉之为当亦可知也。此言之法也,盖自始造书,则固如此矣。福之所以为福者,于文从,则衍之谓也;祸所以为祸者,于文从,则忒之谓也。盖忒也、当也,言乎其位;衍也、耗也,言乎其数。夫物有吉凶,以其位与数而已。六五得位矣,其为九四所难者,数不足故也;九四得数矣,其为六五所制者,位不当故也。数衍而位当者吉,数耗而位忒者凶,此天地之道、阴阳之义,君子小人之所以相为消长,中国夷狄之所以相为强弱。《易》曰:“人谋鬼谋,百姓与能。”盖圣人君子以察存亡,以御治乱,必先通乎此,不通乎此而为百姓之所与者,盖寡矣。
“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何也?卜筮者,质诸鬼神,其从与违为难知,故其占也从众而已也。
“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民,谋及卜筮。”何也?言人君有大疑,则当谋之于己,己不足以决,然后谋之于卿士,又不足以决,然后谋之于庶民,又不足以决,然后谋之于鬼神。鬼神尤人君之所钦也,然而谋之反在乎卿士、庶民之后者,吾之所疑而谋者,人事也,必先尽之人,然后及鬼神焉,固其理也。圣人以鬼神为难知,而卜筮如此其可信者,《易》曰:“成天下之者,莫大乎蓍龟。”唯其诚之不至而已矣,用其至诚,则鬼神其有不应,而龟筮其有不告乎?
“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何也?将有作也,心从之,而人神之所弗异,则有余庆矣,故谓之大同,而子孙其逢吉也。
“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何也?吾之所谋者疑也,可以作,可以无作,然后谓之疑。疑而从者众,则作而吉也。
“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何也?尊者从,卑者逆,故逆者虽众,以作内,犹吉也。
“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何也?所以谋之心、谋之人者尽矣,然犹不免于疑,则谋及于龟筮,故龟筮之所共违,不可以有作也。
“庶征,曰雨,曰,曰燠,曰寒,曰风,曰时”者,何也?曰雨,曰,曰燠,曰寒,曰风者,自“肃时雨若”以下是也;曰时者,自“王省惟岁”以下是也。
“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何也?阴阳和,则万物尽其性、极其材。言庶草者,以为物之尤微而莫养,又不知自养也,而犹蕃庑,则万物得其性皆可知也。
“一极备凶,一极无凶。”何也?雨极备则为常雨,极备则为常,风极备则为常风,燠极无则为常寒,寒极无则为常燠,此饥馑疾疠之所繇作也,故曰凶。
“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时若,曰哲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何也?言人君之有五事,犹天之有五物也。天之有五物,一极备凶,一极无亦凶,其施之小大缓急无常,其所以成物者,要之适而已。人之有五事,一极备凶,一极无亦凶,施之小大缓急亦无常,其所以成民者,亦要之适而已。故雨、燠、寒、风者,五事之证也。降而万物悦者,肃也,故若时雨然;升而万物理者,也,故若时然;哲者,阳也,故若时燠然;谋者,阴也,故若时寒然;睿其思,心无所不通,以济四事之善者,圣也,故若时风然。狂则荡,故常雨若;僭则亢,故常若;豫则解缓,故常燠若;急则缩栗,故常寒若;冥其思,心无所不入,以济四事之恶者,蒙,故常风若也。
孔子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君子之于人也,固常思齐其贤,而以其不肖为戒,况天者固人君之所当法象也,则质诸彼以验此,固其宜也。然则世之言灾异者,非乎?曰:人君固辅相天地以理万物者也,天地万物不得其常,则恐惧修省,固亦其宜也。今或以为天有是变,必由我有是罪以致之;或以为灾异自天事耳,何豫于我,我知修人事而已。盖由前之说,则蔽而葸;由后之说,则固而怠。不蔽不葸、不固不怠者,亦以天变为己惧,不日天之有某变,必以我为某事而至也,亦以天下之正理考吾之失而已矣,此亦“念用庶证”之意也。
“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何也?言自王至于师尹,犹岁、月、日三者相系属也。岁月日有常而不可变,所大者不可以侵小,所治少者不可以僭多。自王至于师尹,三者亦相系属,有常而不可变,所摁大者亦不可以侵小,所治少者亦不可以僭多。故岁、月、日者,王及卿士、师尹之证也。
“岁月日时无易,百谷用成,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岁时既易,百谷用不成,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宁。”何也?既以岁、月、日三者之时为王及卿士、师尹之证也,而王及卿士、师尹之职,亦皆协之岁、月、日时之纪焉,故岁有会,月有要,日有成。大者省其大而略,小者治其小而详,其小大、详略得其序,则功用兴,而分职治矣,故百谷用成,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小大详略失其序,则功用无所程,分职无所考,故百谷用不成,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宁也。
“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何也?言星之好不一,犹庶民之欲不同。星之好不一,待月而后得其所好,而月不能违也,庶民之欲不同,待卿士而后得其所欲,而卿士亦不能违也,故星者,庶民之证也。
“日月之行,则有冬有夏。”何也?言岁之所以为岁,以日月之有行,而岁无为也,犹王之所以为王,亦以卿士、师尹之有行,而王无为也。春秋者,阴阳之中;冬夏者,阴阳之正。阴阳各致其正,而后岁成。有冬、有夏者,言岁之成也。
“月之从星,则以风雨。”何也?言月之好恶不自用而从星,则风雨作而岁功成,犹卿士之好恶不自用而从民,则治教政令行而王事立矣。《书》曰:“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夫民者,天之所不能违也,而况于王乎,况于卿士乎?
“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何也?人之始生也,莫不有寿之道焉,得其常性则寿矣,故一曰寿。少长而有为也,莫不有富之道焉,得其常产则富矣,故二曰富。得其常性,又得其常产,而继之以毋扰,则康宁矣,故三曰康宁也。夫人君使人得其常性,又得其常产,而继之以毋扰,则人好德矣,故四曰攸好德。好德,则能以令终,故五曰考终命。
“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何也?不考终命谓之凶,早死谓之短,中绝谓之折。祸莫大于凶、短、折,疾次之,忧次之,贫又次之,故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凶者,考终命之反也;短折者,寿之反也;疾忧者,康宁之反也;贫者,富之反也。此四极者,使人畏而欲其亡,故先言人之所尤畏者,而以犹愈者次之。夫尹人者,使人失其常性,又失其常产,而继之以扰,则人不好德矣,故五曰恶,六曰弱。恶者,小人之刚也;弱者,小人之柔也。
九畴曰初,曰次,而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特以一二数之,何也?九畴以五行为初,而水之于五行,貌之于五事,食之于八政,岁之于五纪,正直之于三德,寿、凶短折之于五福、六极,不可以为初故也。
或曰:“箕子之所次,自五行至于庶证,而今独日自五事至于庶证,各得其序,则五福之所集,自五事至于庶证,各失其序,则六极之所集,何也?”曰:“人君之于五行也,以五事修其性,以八政用其材,以五纪协其数,以皇极建其常,以三德治其变,以稽疑考其难知,以庶证证其失得,自五事至于庶证,各得其序,则五行固已得其序矣。”
或曰:“世之不好德而能以令终与好德而不得其死者众矣,今日好德则能以令终,何也?”曰:“孔子以为‘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君子之于吉凶、祸福,道其常而已,幸而免与不幸而及焉,盖不道也。”
或曰:“孔子以为‘富与贵人之所欲,贫与贱人之所恶’,而福极不言贵贱,何也?”曰:“五福者,白天子至于庶人,皆可使慕而欲其至;六极者,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可使畏而欲其亡。若夫贵贱,则有常分矣。使自公侯至于庶人,皆慕贵,欲其至,而不欲贱之在己,则陵犯篡夺之行日起,而上下莫安其命矣。《诗》曰:‘肃肃宵征,抱衾与稠,命不犹。’盖王者之世,使贱者之安其贱如此。夫岂使知贵之为可慕而欲其至,贱之为可畏而欲其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