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山挡住眼睛
闽北多山丘,注定有人一辈子走不出大山。我的祖母就是其中的一个。
祖母在世时,就一直没有走出过建瓯4200平方公里的县域范围,与大山相濡以沫83载,把生命中的每一个脚印都叠印在了这方青山碧水间。
祖母出生于民国初年,在建瓯的大山深处出生、长大,直至生命的最后。正因如此,在她的身上,似乎印满了封建社会留下的斑斑痕迹。比如让我印象最深的裹足。在我童年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说:在她五六岁时,她的母亲就用破布条将她的双足一层层地包缠起来,并打上死结,让她疼得直掉眼泪。可曾祖母却对她说,如果女人的脚掌太大,成人后会嫁不出去。于是祖母的脚被越缠越紧,缠到脚面像馒头一样膨胀起来,火烧火燎,痛不欲生,日夜难眠,无法落地行走,直到双脚已没有知觉的程度,才解开绷带。从此,她的双足就活生生地改变了形状,像婴儿紧紧握住的拳头,再也伸不长、展不开了。虽不能说是三寸金莲,但也超不出五寸长短。这可能就是她少有外出的主要原因。当然还有其他的因素。诸如“三从四德”的思想禁锢、子女绕膝难以脱身、山道坎坷步履维艰、生活窘迫不便见人等等原因,注定了她一生只能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劳碌终生。
祖母是勤劳的。祖母生养了6个子女,3男3女,我父亲是她的长子。为了能将子女们抚养成人,祖父便利用了自己的特长,组织了一个戏班子,趁着农闲时外出演出,挣些血汗钱养家糊口。这样,一年中除了春播和秋收外,祖父便带上童年的父亲及戏班子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四处奔波,靠卖艺混口饭食,挣些微薄的收入贴补家用。而相继出生的叔叔、姑姑们的吃喝拉撒、冷热病痛就全由祖母柔弱的双肩扛起。说来山里的孩子命苦也命硬,就那样夏天一身泥、隆冬一寒衣,主食吃岩矸(当地山上的一种草本块根,挖起洗净后,切块或磨成粉蒸熟),竟然也都存活了下来。当然,这其间不知饱含了祖母多少的汗水与泪水。就凭着她那双袖珍的脚丫和纤细的双手,在家油米酱醋、缝补浆洗,在外上山打柴、下地种菜,一边肩膀挑起父爱的重担,另一边肩膀扛起母爱的慈祥。一年365天,陀螺一般地转动,不说一声苦,不埋一声怨,硬是用自己孱弱的身躯为子女们撑起一片生命的绿阴,把一个个少不更事的子女们拉扯成人。这其间的酸甜苦辣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了。
祖母是坚强的。祖母出生于穷苦人家,从小营养严重不良,所以身子显得尤为瘦小。然而在我的眼中她的性格却显得十分坚强。我的童年与少年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记得有一次跟她到山上去采山苍籽(一种木本植物的颗粒果实,可入药),由于我的顽皮,不慎从树上掉了下来,把一双脚给摔肿了。祖母立即赶了过来,抓起一把山苍籽摁在我的脚面上,用双手使劲地挤压,待液汁挤出后,便不停地上下捏搓,阵阵清凉过后,淤血渐渐化开了,只是走起路来还有些疼痛。祖母一句也没呵斥,一边把我背到肩上,一边用手夹起装满山苍籽的布袋,就往崎岖、陡峭而湿滑的小路上往回赶。我见她步履蹒跚,对她说我能走,可她就是不答应,还说我脚上的淤血没化尽,再走会伤到筋骨。一个已50多岁的小脚女人,硬是一步一趔趄地走完几里山路,把我背回家。当时在她的背上,我不仅感到了温暖,更感受到了一种刚毅与坚强。我还听父亲说过,祖母年轻时,为了不让子女们挨饿,大多时候都得上山去挖岩矸。有一次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又恰逢下起暴风雨,看着孩子们那一双双渴望吃到食物的眼睛,就像一支支利箭刺进她的心里。祖母一咬牙,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拿起锄头与土箕,就往山里钻去。几个小时过去了,雨越下越大,夜幕越来越浓,可祖母一直还没归家。兄妹们怕了,就把情况告诉了邻居。待邻居赶到一处陡峭的山坡下时,发现祖母泥人似的正在泥石流堆中挣扎。直到把她背回家后,才发现她全身上下都是血痕,左脚踝已肿得馒头似的,不能着地。可她一滴眼泪不掉,一丝痛苦不露,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只是微笑着一个劲地对邻居道谢,待邻居离开后,才撑起身子教孩子们怎样做岩矸晚餐。
祖母是善良的。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未与左邻右舍拌过嘴,从未与村里村外红过脸。与她熟悉的乡里乡亲总是夸她与人为善,凡事总是让人几分,大家都喜欢与她交往,关系十分融洽。记得有一次我上山去砍柴误了日头,肚子饿得不行,就在山脚下的地里用柴刀刨了几个地瓜充饥。这事让祖母知道后,她问我是哪块地,共刨了几个。我说是某某地块,共吃了3个。她立即拿起锄头,要我拿着篮子,跟她到了自家的地里,连续挖了几棵,从中挑选出6个大的地瓜,装进篮子后拉着我的手直往人家家中道歉。见了东家,她立即开口赔不是:“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小孩到了你的地里刨了地瓜,让你受损失了,真对不住,对不住!”一边说一边将篮子中的地瓜放到案几上。东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好一阵才缓过神来,连声说:“没事,没事,小孩嘴馋,吃几个地瓜算什么。”说着要把地瓜还给我们。祖母赶忙说:“小孩已做错了,你不收下,就是不愿原谅了。”经她这么一说,东家开心地收下了。回家的路上,我带着怨气对祖母说:“他又不知道是谁刨的,再说我才只吃他3个,干吗要还他6个?”祖母没有声色俱厉,而是和风细雨地对我说:“地瓜是人家一家人一年的主食,你饿了去刨,他饿了也去刨,都被刨光了,那人家往后怎么过日子?赔了6个,人家能接受,已经很大度了。再说人要有善心,就得先有善手,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俗话说,小时偷针,大时就会偷金,这是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里。”就是从那天起,祖母的这一言行就深深地烙进了我稚嫩的心灵里。走过青年和中年,我就再也没有私下拿过别人的东西,哪怕是一针一线。而且让我学会了换位思考,学会了宽容,学会了理解与谅解等许多处世的道理。
祖母是睿智的。那年大叔积劳成疾,50多岁就得了水肿,重病缠身,不能下地劳动。因家口大,子女又小,日子过得已是捉襟见肘,哪还有钱到医院治疗,只能躺在家中找些草药疗治。有半年多的时间,全身肿得水桶似的,无论什么食物,一下吞就呕吐,体质十分孱弱。祖母那时已70多岁了,每天都坚持着上山下地寻药,回来后就搀扶着大叔到有阳光的户外,待他坐好后,便一边熬药,一边跟他拉家常,总期盼着他的情绪能一天天地好起来,自行调节体内的平衡,让身体早些康复。日复一日,月接一月,祖母就那样寻药、熬药、喂药,一步步艰难地搀扶着大叔走到阳光下,伴着夕阳归。我每次去探望大叔的时候,看到他们蹒跚进出的背影,我的泪水都会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坠落,为大叔那已弱不禁风的身体悲切,也为祖母那怜子、亲子、爱子的无私情感震撼。那种母子相依为命的真情,是任何感情也替代不了的。尽管祖母已竭尽全力,还是无法将大叔匆匆离去的脚步挽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打击,是任何语言也难以表达的。但祖母硬是咬紧牙根将凄切与悲痛往肚子里咽,很少在表情上流露。我知道,她是怕我们这个已四世同堂的家族会为她担心,所以在子孙们面前总是装着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从那之后,她就常常搬一把凳子到厝后的山坡上,独自一人静静地遥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以及山峰之上的蓝天与白云。也许是大叔短暂的一生留给她太多的回忆,也许是她那颗受尽磨难尤其是失子之痛的心太需要阳光的照耀,抑或是她生命的时间与空间已交织出了别人渗不透的一种大彻大悟——我每次回家探亲,都会不自觉地走近她的身旁,向她讲述在外的工作情况,她总是平静地听着我的话,时而微笑,时而点头,一直到日落月升。临别时,她都要反复地嘱咐我:身体要保重,夫妻要恩爱,同事要融洽,凡事都让人几分等等,之后总把目光投向那高远的天际。看着她那双已渐渐发黄的眼睛和皱纹如壑的脸庞,听着她那质朴无华但情真意切的谆谆教诲,我就仿佛置身在一座圣堂之中,聆听着先哲的教诲与指点。只有在此时,生活中的许多困惑随之释然,工作上的许多恩怨随之消散,惰性、狭隘、偏执仿佛也在顷刻之间得到了一次次的涅槃。
祖母去世后,被安葬在一处背山临水的坡地上。每年清明扫墓,我都会在墓碑前久久地伫立。静默之中回想祖母的音容笑貌、身教言传,尤其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总爱把目光投向大山的不易被人觉察的举止,让我琢磨了许久。这种不着言语的细节到底寓意着什么?当我历经了许多世态炎凉之后终于明白了,她是用她特有的处世视角在告诉我们:“别让山挡住眼睛!”是的,她这么做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她一生虽然都生活在山沟里,然而却用自己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方式诠释了勤劳、坚强、善良和睿智的品行,矗立起了一座平凡而又伟大的人格丰碑,如果没有穿越大山阻隔的目光是做不到的。所以,每次站在她的墓碑前,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幻觉、一种奇想,莫非是祖母一生辛勤劳作,丘陵也被感动,才有了四周满目的苍翠欲滴;莫非是祖母一生性格坚强,大山也在比肩,才有了坡后巍然屹立的触天脊梁;莫非是祖母一生从善如流,湖水也在歌唱,才有了这方如镜水域碧波荡漾;莫非是祖母一生睿智明理,草木也在瞻仰,才有了这四季鲜花灿然绽放。当然,站在自己祖先的墓碑前,这种“莫非”谁也有权发问,也一定能够发问,但对于我,祖母的这方墓地,已成了我的一种视野,一种胸怀,一种永远也离弃不了的深情眷恋。我要感谢祖母,她用她瘦小的身躯在我的心中立起了不倒的生命标杆;我要感谢祖母,她用她平凡的一生教会了我一道深刻的人生哲理:任何时候,都别让山挡住眼睛。
虔诚
女儿就要高考了。那天早上我们还没起床,父亲已从几十里外的乡下赶到城里。就为一件事,要我和妻子乘农历二月初三“孔子祭祀日”(孔子大祭是农历八月二十七日,选这样的小祭日子是本地人的习惯,时间恰好也在高考之前),到城中文庙去向“至成大圣”孔圣人烧个香、许个愿,保佑他的孙女在高考中能“金榜题名”。顾不上吃早餐,父亲就一脸温存地打开一个拉链已锈涩的手提包,在大开小闭之间从里头拉出了一包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解开袋口,然后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再将一只手伸入袋内,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捆香线,一封用黄纸自制的两头通的信缄,两小包黄色的纸包,三根松明丝。当他将这些物品有秩序地摆好后,把我叫到面前,交代说:“这些都是祭品。信缄里是文疏,小纸包里是檀香、通经和六种专经,都是你母亲这些年抽空诵经捻成的经卷(竹签大小的纸棒,每背诵一遍经文才能用手揉捻一根)。上香时一定得用松明丝燃点,代表着功成名就……”说完后,他准备将每件祭品再装入塑料袋内。出于好奇,我对他说:“让我先看看再装吧。”借这次机会,我想瞧瞧上面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于是对这些留有文字的大包小包祭品认真地端详起来。两包黄色的包裹正面竖书四行楷书,顺序从右到左:家庭住址女儿的生辰时日,“文昌帝君座前参拜上申;二零零四年二月初三日”。上盖一枚“佛光普照”鲜红方章。信缄用厚黄纸做面料,糨糊黏成,与常用信封相比,宽相似,长倍余。正面竖画有碑形简易图案,内书“文昌帝君座前文疏,自拜上申”字样,盖有两枚“佛光普照”鲜红方章。内笺文疏,竖写“洪造意者,言念生居孔子经、照明经、心经、增寿经,承蒙靠山经、有收经各六佰;表天地覆载之恩,俯日月照临之德;诚心呈献,妙经上奉;文昌帝君座前宝炉珍拜财宝上申;保佑信女某某全家清吉平安,四时无灾,八节有庆,增福增寿,凡在光中,全家保佑;公元二零零四甲申年二月初三日敬拜”。所有的字迹一看就知是父亲用毛笔写的,虽不敢说好,但一撇一横,写得认真工整。待我都看完后,他便把所有的祭品集中到一起,用红条纸箍捆到了一块,又用微微颤抖的双手重新装入塑料袋内,一再嘱咐:“这里不仅有求文香,还有清吉素,一并香祭。记住,进香时一定要用松明丝燃点。”看他的眼神那般的和煦,神情如此的庄重,言辞这般的恳切,我连连点头答应。待妻子购买早点回家时,他又不厌其烦地如前细述了一遍,依然真切至诚春风拂面。吃完早餐,说是春上农事繁忙,急着要往家里赶。见他去意已决,我们也不再挽留。出门时,他又对我们千叮万嘱:“进香时尽量早些,越早越好。”直到觉得我们都已心领神会,频频点头应允时,才像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似的,放心地走出大门,迈着已经显得有点蹒跚的脚步,赶往汽车站,略显佝偻的身影渐渐地消逝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